●卷二十六 居士集卷二十六
◎墓志四首
【尚书虞部员外郎尹公墓志铭〈景祐五年〉】
公讳仲宣,姓尹氏。尹氏世居太原,无显者。由公之父赠刑部侍郎讳文化,始举《毛诗》,登某科,以材敏称于当时,仕至尚书都官郎中,于今人士语尹氏者,往往能称其名字,由是始有闻人。刑部葬其父于河南,今为河南人。
公举《周易》,威平三年中第,历梓州铜山、凤翔麟游二主簿,京兆府司理参军,潞州襄垣主簿,迁汝州梁、怀州武陟二令,又迁蜀州军事判官。荐其能者数十人,拜大理寺丞、太子中舍、殿中丞、国子博士、尚书虞部员外郎,历知汝州之叶、郑州之荥阳,又知大宁监,通判华州,又知资州,皆有政绩。最后知郢州,至州之三日,晨起衣冠,得疾卒,实景祐四年三月七日也,年七十一。以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,葬寿安。母郑氏,德兴县太君。妻张氏,寿安县君。子七人:源、洙、湘、冲、淑、沂、泳。诸孙十余人。
公既卒,许州进士朱生游资州,资人家家能道公之遗事,及闻公丧,皆巷哭,其吏与民各以其类之浮屠发哀受吊。朱生既得公善十余事,为作《遗爱录》,以遗资人。朱生未尝识公者,而言若兹,信矣。
呜呼!善人之为善也,生不赫赫于当时,则其遗风余思在乎人者,必有时而著。公生而为善,殁也见思。铭者,所以名其善功以昭后世也。铭曰:
物塞而通,必艰其初。至于大亨,乃烨而敷。尹氏之先,久窒不耀。自公再世,始发其奥。公不坠德,有善在人。孰当其兴?在子与孙。
【资政殿学士尚书户部侍郎简肃薛公墓志铭〈宝元元年〉】
明道二年,尚书礼部侍郎、参知政事、河东公以疾告归其政。天子曰:“吾不可以数烦公。”乃诏优公不朝,而使视事如故,居岁中,数以告,乃得还第。又数以告,然后拜公为资政殿学士、户部侍郎、判尚书都省,罢其政事。景祐元年八月庚申,公薨于家,年六十有八,赠兵部尚书。
公讳奎,字宿艺,姓薛氏。薛氏之先出于黄帝之后任姓,任姓之别为十族,薛者,奚仲之始封也。其后奚仲去,迁邳,而仲虺留居薛。春秋之际,以国见《经》,而其子孙后以为氏。此其谱也。隋、唐之间,薛姓居河东者为最盛。
公,绛州正平人也。曾王父赠太保讳某,大王父赠太傅讳某,王父殿中丞赠太师讳某,三世皆不显,而以公贵。初,太宗皇帝伐并州,太师以策干行在,不见用,罢。公生十余岁,已能属文辞,太师顾曰:“是必大吾门,吾复何为?”乃不复事生业,务施贷以赒乡闾,曰:“吾有子矣,后何患?”后五十年,公始佐今天子参政事,为世名臣,如其言。
公为人敦笃忠烈,果敢明达。初举进士,为州第一,让其里人王严,而居其次,于是乡里皆称之。淳化三年,再举乃中,授秘书省校书郎、隰州军事推官。始至,取州狱已成书,活冤者四人。徙仪州推官,士争荐其能。丁太夫人忧,服除,用荐者拜大理寺丞、知兴化军莆田县,悉除故时王氏无名租,莆田人至今以为德。迁殿中丞、知河南长水县,徙知兴州。州旧铸铁钱,用功多,人以为苦。公乃募民有力者,弛其山,使自为利,而收其铁租以铸,悉罢役者,人用不劳。迁太常博士,御史中丞向敏中荐公材中御史,就拜监察御史,召为殿中侍御史,判三司都磨勘司,赐绯衣银鱼。出为陕西转运副使,坐举人免官。居数月,通判陕府。岁余,召还台,安抚河北,称旨,改尚书户部员外郎、淮南转运使、江淮制置发运使。开扬州河,废其三堰,以便漕船,岁以八百万石食京师,其后罕及其多。转吏部员外郎,丁太师忧,去职不许。居二岁,入为三司户部副使,与三司使李士衡争事省中,士衡扳时权贵人为助。
公拜户部郎中、直昭文馆,出知延州,迁吏部郎中,入为龙图阁待制、知开封府,迁右谏议大夫、御史中丞。契丹使萧从顺来朝,是时,庄献明肃太后垂帘听政,从顺举止多不逊,以谓南使至契丹者皆见太后,遂请见之。朝议患之,未有以决。公独以理折之,从顺乃止。而嫉公者谗其漏禁中语,由是拜集贤院学士,出知并州,改知秦州。秦州宿重兵,兵尝慊食,公为勤俭积畜,教民水种。岁中,迁枢密直学士、知益州,而秦之余粟积者三百万,征算之衍者三十万,核民旧隐田数百顷,所得刍粟又十余万,秦州之民与其蕃落数千人,诣转运使请留,不果。公在开封,以严为治,肃清京师。京师人民至私以俚语目公,且相戒曰:“是不可犯也。”囹圄为之数空,而至今之人犹或目之。及居蜀,尤有善政。民有得伪蜀时中书印者,夜以锦囊挂之西门,门者以白,蜀人随之者万计,皆恟恟出异语,且观公所为。公顾主吏藏之,略不取视,民乃止。老媪告其子不孝者,子诉贫不能养。公取俸钱与之,曰:“用此为生以养。”母子遂相慈孝。里富人三女皆孤,民或妄争其产,公析其资为三,为嫁其女,于是人皆以公为仁恩。蜀人喜乱而易摇,公既镇以无事,又能顺其风俗,从容宴乐,及其临事,破奸发伏,逆见随决,如逢蒙之射而方朔之占,无一不中。蜀人爱且畏之,以比张尚书咏而不苛。开封,天子之畿;益州,蜀一都会,皆世号尤难理者。而公尤有名,其猛宽之政,前后异施,可谓知其方矣。
入拜龙图阁直学士、权三司使,遂拜参知政事。公入谢,上曰:“先帝尝言卿可用,吾今用卿矣。”公益感激自励。而素刚毅,守节不苟合,既与政,尤挺立无所牵随。然遂欲绳天下,无细大,一入于规矩。往往不可其意,则归卧于家,叹息忧愧,辄不食。家人笑其何必若此,公曰:“吾惭不及古人,而惧后世讥我也。”公尝使契丹,与其君臣语,而以论议服其坐中。其后契丹使来,必问公所在,及闻已用,乃皆喜曰:“是得人矣”边吏得谍者,言契丹欲弃约举兵。上亟召大臣议,或欲选将增兵。公曰:“契丹畏誓而贪利,且无隙以开其端,其必不动,不宜失持重之势而使其可窥。”已而卒无事。他日,上顾公曰:“果如公言。”于是益重之。明道二年,庄献明肃太后欲以天子衮冕见太庙,臣下依违不决。公独争之,曰:“太后必若王服见祖宗,若何而拜乎?”太后不能夺,为改他服。太后崩,上见群臣,泣曰:“太后疾不能言,而犹数引其衣,若有所属,何也?”公遽曰:“其在衮冕也。然服之岂可见先帝乎?”上大悟,卒以后服葬。于是益以公为果可用也。
公先娶潘氏,早卒;后娶赵氏,今封金城郡夫人。子男一人直孺,大理寺丞。女五人:长适故职方员外郎张奇;其次适故开封府士曹参军乔易从,早亡;次适太原王拱辰,早亡;次适庐陵欧阳修;次又适王氏。公既贵,赠其曾祖而下三室,曰太保、太傅、太师。追封曾祖妣某氏某夫人,祖妣某氏某夫人,妣某氏某夫人。
公惟孝慈,虽在大位,家人勤俭不知为骄奢,诸子幼孤抚养不异。平生所为文章四十卷,直而有气,如其为人。五年某月某甲子,其孤直孺奉其柩自京师葬于绛州,以某年某月某甲子即事。先期,状公之功行上之太常,太常议曰:“谥法:一德不懈曰简,执心决断曰肃。今其状应法。”乃谥曰简肃。铭曰:
薛夏之封,以国为姓。其后河东,隋唐最盛。公世载德,实河东人。必大其门,太师之云。公之从事,以难为易。参于大政,不挠不牵。屡决大议,有言炳然。公不为相,告病还家。赗赙之荣,尚书是加。公有敏德,焯其行事。公有令名,有司之谥。事告之史,谥传子孙。又刻铭章,纳于墓门。
【薛质夫墓志铭〈宝元二年〉】
故大理寺丞薛君直孺,字质夫,资政殿学士,赠礼部尚书简肃公之子,母曰金城夫人赵氏。质夫生四岁,为殿直公为参知政事,拜大理评事,迁将作监丞。景祐元年,公薨,天子推恩于其孤,拜大理寺丞。公以忠直刚毅显于当世,质夫为名臣子,能纯俭谨饬,好学自立,以世其家。公葬绛州,质夫自京师杖而行哭至于绛州,行路之人皆哀嗟之。
质夫少多病,后公六年以卒,享年二十有四。初娶向氏,某人之孙,某人之女;再娶王氏,某人之孙,某人之女,皆无子。呜呼!简萧公之世,于是而绝。孟子曰: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”此为舜娶妻而言耳,非万世之通论也。不娶而无后,罪之大者可也;娶而无子,与夫不幸短命未及有子而死以正者,其人可以哀,不可以为罪也。故曰孟子之言非通论,为舜而言可也。质夫再娶皆无子,不幸短命而疾病以死,其可哀也,非其罪也。自古贤人君子,未必皆有后,其功德名誉垂世而不朽者,非皆因其子孙而传也。伊尹、周公、孔子、颜回之道著于万世,非其家世之能独传,乃天下之所传也。有子莫如舜,而瞽不得为善人,卒为顽父,是为恶者有后而无益,为善虽无后而不朽。然则为善者可以不懈,为简肃公者可以无憾也。使简肃公无憾,质夫无罪,全其身,终其寿考,以从其先君于地下,复何道哉?
某娶简肃公之女,质夫之妹也。常哀质夫之贤而不幸,伤简肃公之绝世,闵金城夫人之老而孤,故为斯言,庶几以慰其存亡者已。悲夫!铭曰:
死而有祀,四世之间。死而不朽,万世之传。简肃之德,质夫之贤。虽其閟矣,久也其存。
【尚书兵部员外郎知制诰谢公墓志铭〈康定元年〉】
朝散大夫、行尚书兵部员外郎、知制诰、知邓州军州事、兼管内劝农使、上轻车都尉、阳夏县开国男,食邑三百户,赐紫金鱼袋谢公讳绛,字希深。其先出于黄帝之后,任姓之别为十族,谢其一也。其国在南阳宛,三代之际,以微不见,至《诗·嵩高》,始言周宣王使召公营谢邑以赐申伯。盖谢先以失国,其子孙散亡,以国为姓,历秦、汉、魏,益不显,至晋、宋间,谢氏出陈郡者始为盛族。公之皇考曰太子宾客讳涛,其爵陈留伯,至公开国,又为阳夏男,皆在陈郡,故用其封,复因为陈郡人。然其官邑、卒葬,随世而迁。其谱,自八世而下可见,曰八代祖汾,为河南缑氏人;至五代祖希图,始迁而南,或葬嘉兴,或葬丽水;自皇考已上三代,皆葬杭州之富阳。
公以宝元二年四月丁卯来治邓,其年十一月己酉,以疾卒于官。以远不克归于南,即以明年八月,得州之西南某山之阳,遂以葬。公享年四十有五。初娶夏侯氏,先卒,今举以祔。后娶高氏,文安县君。三男六女:男某,皆将作监主簿;女一早亡,五尚幼。
公之卒,其客欧阳修吊而哭于位,退则叹曰:“初,宾客之薨,修获铭其德,纳诸富阳之原。今又哭公之丧,哭者在位,莫如修旧,盖尝铭其世矣。乃论次其终始。曰:
公年十五起家,试秘书省校书郎,复举进士中甲科,以奉礼郎知颍州汝阴县,迁光禄寺丞。上书论四民失业。杨文公荐其材,召试,充秘阁校理,再迁太常丞、通判常州。丁母晋陵郡君许氏忧,服除,迁太常博士,用郑氏《经》、唐故事,议昭武皇帝非受命祖,不宜配享感生帝。天圣中,天下水旱而蝗,河决,坏滑州。又上书,用《洪范》五行、京房《传》,推灾异所以为天谴告之意,极陈时所阙失,无所讳。与修真宗国史,迁祠部员外郎,直集贤院,通判河南府。移书丞相,言岁凶,嵩山宫宜罢勿治。又上书,论妖人、方术士不宜出入禁中,请追所赐先生、处士号。岁满,权开封府判官,再迁兵部员外郎,为三司度支判官。上书,论法禁密花透背,诏书云自内始,今内人赐衣,复下有司取之,是为法而自戾,无以信天下。又言后苑作官市龟筒,亦禁物,民间非所有,有之为犯法,因请罢内作诸器。皆以其职言。又言有司多求上旨,从中出而数更,且谓号令数变则亏国体,利害偏听则惑聪明,请者务欲各行,而守者患于不一,请凡诏令皆由中书、枢密院,然后行。郭皇后废,上书,用《诗·白华》引申后、褒姒以为戒。景祐元年,丁父忧,服除,召试知制诰,判流内铨。议者言李照新定乐不可用,下其议,议者久不决。公为两议曰:“宋乐用三世矣,照之法不合古,吾从旧。”乃署。其一议曰:“从新乐者异署。”议者皆从公署。公为人肃然自修,平居温温,不妄喜怒。及其临事敢言,何其壮也!虽或听或否,或论高而不能行,或后果如其言,皆传经据古,切中时病。三代已来,文章盛者称西汉,公于制诰,尤得其体,世所谓常、杨、元、白,不足多也。
公既以文知名,至于为政,无所不达,自汝阴已有能名,佐常州,至今常人思之。钱思公守河南,悉以事属之。是时,庄献明肃太后、庄懿太后起二陵于永安,至于铁石畚锸,不取一物于民而足。修国子学,教诸生,自远而至者百余人,举而中第者十八九。河南人闻公丧,皆出涕,诸生画像于学而祠之。初,吏部拟官,以圭田有无为均。公取州县田,核其实者,准其方之物贾,差为多少,揭之省中,他有名而无实者皆不用,人以为便。天下之吏有定职而无定员,故选者常患其多而久积,吏缘以奸。至公为之选,而集者有不逾旬而去,天下皆称其平。其遇事尤剧,尤若简而有余。及求知邓州,其治益以宽静为本,州遂无事。先时,有妖僧者以伪言诱民男女数百人,往往昼夜为会,凡六七年不废。公则取其首恶二人置之法,余一不问。民始知公法可畏而安于不苛。南阳堰引湍水溉公田,水之来远而少能及民,而堰撤墩破。公议复召信臣故渠,以罢邓人岁役,而以水与民,大兴学舍,皆未就而卒。
始公来邓,食其廪者四十余人,或疑其多,及其丧,为之制服,其治衣栉才二婢,至三从孤弟妹,皆聚而食之。卒之日,廪无余粟,家无余资,入哭其堂,椸无新衣。然平生喜宾客谈宴,怡怡如也。自少而仕,凡三十年间,自守不回,而外亦不为甚异,此其始终大节也。铭曰:
寿吾不知,命系其偶。不俾其隆,安归其咎?惟德之明,惟仁之茂。惟力之为,而公之有。
●卷二十七·居士集卷二十七
◎墓志六首
【张子野墓志铭〈康定元年〉】
吾友张子野既亡之二年,其弟充以书来请曰:吾兄之丧,将以今年三月某日葬于开封,不可以不铭,铭之莫如子宜。”呜呼!予虽不能铭,然乐道天下之善以传焉,况若吾子野者,非独其善可铭,又有平生之旧、朋友之恩与其可哀者,皆宜见于予文,宜其来请于予也。
初,天圣九年,予为西京留守推官,是时,陈郡谢希深、南阳张尧夫与吾子野,尚皆无恙。于时一府之士,皆魁杰贤豪,日相往来,饮酒歌呼,上下角逐,争相先后以为笑乐,而尧夫、子野退然其间,不动声气,众皆指为长者。予时尚少,心壮志得,以为洛阳东西之冲,贤豪所聚者多,为适然耳。其后去洛,来京师,南走夷陵,并江汉,其行万三四千里,山且水厓,穷居独游,思从曩人,邈不可得。然虽洛人至今皆以谓无如向时之盛,然后知世之贤豪不常聚,而交游之难得为可惜也。初在洛时,已哭尧夫而铭之,其后六年,又哭希深而铭之;今又哭吾子野而铭。于是又知非徒相得之难,而善人君子欲使幸而久在于世,亦不可得,呜呼,可哀也已!
予野之世:曰赠太子太师讳某,曾祖也;宣徽北院使、枢密副使、累赠尚书令讳逊,皇祖也;尚书比部郎中讳敏中,皇考也。曾祖妣李氏,陇西郡夫人;祖妣宋氏,昭化郡夫人,孝章皇后之妹也;妣李氏,永安县太君。
子野家联后姻,世久贵仕,而被服操履甚于寒儒。好学自力,善笔札。天圣二年举进士,历汉阳军司理参军、开封府咸平主簿、河南法曹参军。王文康公、钱思公、谢希深与今参知政事宋公,咸荐其能,改著作佐郎,监郑州酒税、知阆州阆中县,就拜秘书丞,秩满,知亳州鹿邑县。宝元二年二月丁未,以疾卒于官,享年四十有八。子伸,郊社掌坐,次从,次幼未名。女五人,一适人矣。妻刘氏,长安县君。
子野为人,外虽愉怡,中自刻苦,遇人浑浑不见圭角,而志守端直,临事敢决。平居酒半,脱冠垂头,童然秃且白矣。予固已悲其早衰,而遂止于此,岂其中亦有不自得者邪?子野讳先,其上世博州高堂人,自曾祖已来,家京师而葬开封,今为开封人也。铭曰:
嗟夫子野,质厚材良。孰屯其亨?孰短其长?岂其中有不自得,而外物有以戕?开封之原,新里之乡,三世于此,其归其藏。
【太子中舍王君墓志铭〈康定元年〉】
王君之皇考曰赠卫尉少卿讳某。皇妣曰南充县太君胥氏。皇祖讳某。皇曾祖讳某。君讳汲,字师黯。娶胡氏,安定县君。子男三人,女五人。男曰尚恭、尚、尚辞。初,天圣、明道之间,予为西京留守推官。时王君寓家河南,其二子始习业国子学,日从诸生请学于予,较其艺,常为诸生先,而尚恭尤谨饬,俨然有儒者法度。予固奇王君之有是子也,以故与君游,而君性简质,重然诺,临事而敏,与之游者必爱其为人。其后,二子者果皆以进士中第,予亦罢去。不复遇王君且七年矣,而尚恭来请曰:“不幸吾先人之亡,将以今年某月甲子,葬于河南某县某乡之某原,宜得铭于石以志诸后世。”乃为次其世而作铭以遗之云:
惟王氏之先,长安万年。四代之祖,刺史壁州。遭巢猾唐,得果而留。卒葬西充,为乡壁公。王、孟有蜀,或家或禄。三世不迁,自君东还。始家河南,广文之生。举三不中,任仕以兄。主簿之卑,试原、武、密。晋城是令,政专自出。令政有称,迁理之丞。蓝田、夏、雒三邑皆闻。寿五十九,终中舍人。在雒逢饥,铺粟不殍。褒功劝吏,天子有诏。雒人染疠,躬之不避。以死勤民,在法宜祀。刻诗同藏,惟世之扬。
【学士给事中梅公墓志铭〈庆历二年〉】
翰林侍读学士、给事中梅公既卒之明年,其孤及其兄之子尧臣来请铭以葬,曰:“吾叔父病且亟矣,犹卧而使我诵子之文。今其葬,宜得子铭以藏。”公之名,在人耳目五十余年。前卒一岁,予始拜公于许,公虽衰且病,其言谈词气尚足动人。嗟予不及见其壮也,然尝闻长老道公咸平、景德之初,一遇真宗,言天下事合意,遂以人主为知己,当时绅之士望之若不可及。已而摈斥流离,四十年间,白首翰林,卒老一州。嗟夫!士果能自为材邪?惟世用不用尔。故予记公终始,至于咸平、景德之际,尤为详焉,良以悲其志也。
公讳询,字昌言,世家宣城。年二十六进士及第,试校书郎、利丰监判官,迁将作监丞、知杭州仁和县,又迁著作佐郎,举御史台推勘官,时亦未之奇也。咸平三年,与考进士于崇政殿,真宗过殿庐中,一见以为奇材,召试中书,直集贤院,赐绯衣银鱼。是时,契丹数寇河北,李继迁急攻灵州,天子新即位,锐于为治。公乃上书请以朔方授潘罗支,使自攻取,是谓以蛮夷攻蛮夷。真宗然其言,问谁可使罗支者,公自请行。天子惜之,不欲使蹈兵间,公曰:“苟活灵州而罢西兵,何惜一梅询!”天子壮其言,因遣使罗支,未至而灵州陷于贼。召还,迁太常丞、三司户部判官。数访时事,于是屡言西北事。时边将皆守境,不能出师,公请大臣临边督战,募游兵击贼。论传潜、杨琼败绩当诛,而田绍斌、王荣等可责其效以赎过,凡数十事,其言甚壮。天子益器其材,数欲以知制诰,宰相有言不可者,乃已。其后继迁卒为潘罗支所困,而朝廷以两镇授德明,德明顿首谢罪,河西平。天子亦再幸澶渊,盟契丹,而河北之兵解,天下无事矣。
公既见疏不用,初坐断田讼失实,通判杭州,徙知苏州,又徙两浙转运使,还判三司开拆司,迁太常博士。用封禅恩,迁祠部员外郎。又坐事,出知濠州。以刑部员外郎为荆湖北路转运使,坐擅给驿马与人奔丧而马死,夺一官,通判襄州,徙知鄂州,又徙苏州。天禧元年,复为刑部员外郎、陕西转运使。灵州弃已久,公与秦州曹玮得胡芦河路可出兵,无沙行之阻而能径趋灵州,遂请玮居环庆以图出师,会玮入为宣徽使,不克而止。迁工部郎中,坐朱能反,贬怀州团练副使,再贬池州。天圣元年,拜度支员外郎、知广德军,徙知楚州,迁兵部员外郎、知寿州,又知陕府。六年,复直集贤院,又迁工部郎中,改直昭文馆、知荆南府,召为龙图阁待制,纠察在京刑狱,判流内铨。改龙图阁直学士、知并州,未行,迁兵部郎中、枢密直学士以往,就迁右谏议大夫,入知通进银台司,复判流内铨,改翰林侍读学士、群牧使,迁给事中、知审官院。以疾出知许州,康定二年六月某日,卒于官。
公好学有文,尤喜为诗。为人严毅修洁,而材辩敏明,少能慷慨。见奇真宗,自初召试,感激言事,自以谓君臣之遇。已而失职,逾二十年,始复直于集贤。比登侍从,而门生故吏、曩时所考进士,或至宰相、居大官,故其视时人,常以先生长者自处,论事尤多发愤。其在许昌,继迁之孙复以河西叛,朝廷出师西方,而公已老,不复言兵矣。享年七十有八以终。
梅氏远出梅伯,世久而谱不明。公之皇曾祖讳超,皇祖讳远,皆不仕。父讳邈,赠刑部侍郎。夫人刘氏,彭城县君。子五人:长曰鼎臣,官至殿中丞;次曰宝臣,皆先公卒。次曰得臣,太子中舍;次曰辅臣,前将作监丞;次曰清臣,大理评事。公之卒,天子赠赙优恤,加得臣殿中丞、清臣卫尉寺丞。明年八月某日,葬公宣州之某县某乡某原。铭曰:
士之所难,有蕴无时。伟欤梅公,人主之知。勇无不敢,惟义之为。困于翼飞,中垂以敛。一失其途,进退而坎。理不终穷,既晚而通。惟其寿考,福禄之隆。
【蔡君山墓志铭〈庆历三年〉】
予友蔡君谟之弟曰君山,为开封府太康主簿,时予与君谟皆为馆阁校勘,居京师,君山数往来其兄家,见其以县事决于其府。府尹吴遵路素刚,好以严惮下吏,君山年少位卑,能不慑屈而得尽其事之详,吴公独喜,以君山为能。予始知君山敏于为吏,而未知其他也。明年,君谟南归拜其亲。夏,京师大疫,君山以疾卒于县。其妻程氏,一男二女皆幼,县之人哀其贫,以钱二百千为其赙,程氏泣曰:“吾家素以廉为吏,不可以此污吾夫。”拒而不受。于是又知君山能以惠爱其县人,而以廉化其妻妾也。君山间尝语予曰:“天子以六科策天下士,而学者以记问应对为事,非古取士之意也。吾独不然,乃昼夜自苦为学。”及其亡也,君谟发其遗稿,得十数万言,皆当世之务。其后逾年,天子与大臣讲天下利害为条目,其所改更,于君山之稿十得其五六。于是又知君山果天下之奇才也。
君山景祐中举进士,初为长溪县尉。县媪二子渔于海而亡,媪指某氏为仇,告县捕贼。县吏难之,皆曰:“海有风波,岂知其不水死乎?且虽果为仇所杀,若尸不得,则于法不可理。”君山独曰:“媪色有冤,吾不可不为理。”乃阴察仇家,得其迹,与媪约曰:“吾与汝宿海上,期十日不得尸,则为媪受捕贼之责。”凡宿七日,海水潮,二尸浮而至,验之,皆杀也,乃捕仇家伏法。民有夫妇偕出而盗杀其守舍子者,君山亟召里民毕会,环坐而熟视之,指一人曰:“此杀人者也。”讯之,果伏,众莫知其以何术得也。长溪人至今喜道君山事多如此,曰:“前史所载能吏,号如神明,不过此也。”自天子与大臣条天下事,而屡下举吏之法,尤欲官无大小,必得其材,方求天下能吏,而君山死矣,此可为痛惜者也。
君山讳高,享年二十有八,以某年某月某日卒。今年,君谟又归迎其亲,自太康取其柩以归,将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所,且谓予曰:“吾兄弟始去其亲而来京师,欲以仕宦为亲荣,今幸还家,吾弟独以柩归。甚矣,老者之爱其子也!何以塞吾亲之悲,子能为我铭君山乎?”乃为之铭曰:
呜呼!吾闻仁义之行于天下也,可使父不哭子,老不哭幼。嗟夫君山,不得其寿。父母七十,扶行送柩。退之有言:死孰谓夭?子墓予铭,其传不朽。庶几以此,慰其父母。
【黄梦升墓志铭〈历历三年〉】
予友黄君梦升,其先婺州金华人,后徙洪州之分宁。其曾祖讳元吉,祖讳某,父讳中雅,皆不仕。黄氏世为江南大族,自其祖父以来,乐以家资赈乡里,多聚书以招四方之士。
梦升兄弟皆好学,尤以文章意气自豪。予少家随,梦升从其兄茂宗官于随。予为童子,立诸兄侧,见梦升年十七八,眉目明秀,善饮酒谈笑,予虽幼,心已独奇梦升。后七年,予与梦升皆举进士于京师。梦升得丙科,初任兴国军永兴主簿,怏怏不得志,以疾去。久之,复调江陵府公安主簿。时予谪夷陵令,遇之于江陵。梦升颜色憔悴,初不可识,久而握手嘘戏,相饮以酒,夜醉起舞,歌呼大噱,予益悲梦升志虽衰,而少时意气尚在也。后二年,予徙乾德令,梦升复调南阳主簿,又遇之于邓。间常问其平生所为文章几何,梦升慨然叹曰:“吾已讳之矣。穷达有命,非世之人不知我,我羞道于世人也。”求之不肯出,遂饮之酒。复大醉,起舞歌呼,因笑曰:“子知我者!”乃肯出其文。读之博辨雄伟,其意气奔放,犹不可御。予又益悲梦升志虽困,而独其文章未衰也。是时谢希深出守邓州,尤喜称道天下士,予因手书梦升文一通,欲以示希深。未及,而希深卒,予亦去邓。后之守邓者皆俗吏,不复知梦升。
梦升素刚,不苟合,负其所有,常怏怏无所施,卒以不得志死于南阳。梦升讳注,以宝元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卒,享年四十有二。其平生所为文,曰《破碎集》、《公安集》、《南阳集》,凡三十卷。娶潘氏,生四男二女。将以庆历四年某月某日,葬于董坊之先茔,其弟渭泣而来告曰:“吾兄患世之莫吾知,孰可为其铭?”予素悲梦升者,因为之铭曰:
予尝读梦升之文,至于哭其兄子庠之词曰“子之文章,电激雷震。雨雹忽止,阒然灭泯”,未尝不讽诵叹息而不已。嗟夫梦升,曾不及庠。不震不惊,郁塞埋藏。孰与其有,不使其施?吾不知所归咎,徒为梦升而悲。
【尚书都官员外郎欧阳公墓志铭〈庆历四年〉】
公讳晔,字日华,于检校工部尚书讳托、彭城县君刘氏之室为曾孙,武昌县令讳郴、兰陵夫人萧氏之室为孙,赠太仆少卿讳偃、追封潘原县太君李氏之室为第三子,于修为叔父。修不幸幼孤,依于叔父而长焉。尝奉太夫人之教曰:“尔欲识尔父乎?视尔叔父,其状貌起居言笑皆尔父也。”修虽幼,已能知太夫人言为悲,而叔父之为亲也。
欧阳氏世家江南,伪唐李氏时为庐陵大族。李氏亡,先君昆弟同时而仕者四人,独先君早世,其后三人皆登于朝以殁。公咸平三年举进士甲科,历南雄州判官,随、阆二州推官,江陵府掌书记,拜太子中允、太常丞、博士,尚书屯田、都官二员外郎,享年七十有九,最后终于家。以庆历四年三月十日,葬于安州应城县高风乡彭乐村。于其葬也,其素所养兄之子修泣而书曰:“呜呼!叔父之亡,吾先君之昆弟无复在者矣。其长养教育之恩既不可报,而至于状貌起居言笑之可思慕者,皆不得而见焉矣。惟勉而纪吾叔父之可传于世者,庶以尽修之志焉。
公以太子中允监兴国军盐酒税,太常丞知汉州雒县,博士知端州桂阳监,屯田员外郎知黄州,迁都官知永州,皆有能政。坐举人夺官,复以屯田通判歙州,以本官分司西京,许家于随。复迁都官于家,遂致仕。景祐四年四月九日卒。
公为人严明方质,尤以洁廉自持,自为布衣,非其义,不辄受人之遗;少而所与亲旧,后或甚贵,终身不造其门。其莅官临事,长于决断。初为随州推官,治狱之难决者三十六。大洪山奇峰寺聚僧数百人,转运使疑其积物多而僧为奸利,命公往籍之。僧以白金千两馈公,公笑曰:“吾安用此?然汝能听我言乎?今岁大凶,汝有积谷六七万石,能尽以输官而赈民,则吾不籍汝。”僧喜曰:“诺。”饥民赖以全活。陈尧咨以豪贵自骄,官属莫敢仰视。在江陵,用私钱诈为官市黄金,府吏持帖,强僚佐署。公呵吏曰:“官市金当有文符。”独不肯署。尧咨虽惮而止,然讽转运使出公,不使居府中。鄂州崇阳,素号难治,乃徙公治之,至则决滞狱百余事。县民王明与其同母兄李通争产累岁,明不能自理,至贫为人赁舂。公折之一言,通则具伏,尽取其产巨万归于明,通退而无怨言。桂阳民有争舟而相殴至死者,狱久不决。公自临其狱,出囚坐庭中,去其桎梏而饮食之,食讫,悉劳而还于狱,独留一人于庭。留者色动惶顾,公曰:“杀人者汝也。”囚不知所以然。公曰:“吾视食者皆以右手持匕,而汝独以左手,死者伤在右肋,此汝杀之明也。”囚即涕泣曰:“我杀也,不敢以累他人。”公之临事明辨,有古良吏,决狱之术多如此。所居,人皆爱思之。
公娶范氏,封福昌县君。子男四人,长曰宗颜,次曰宗闵,其二早亡。女一人,适张氏,亦早亡。铭曰:
公之明足以决于事,爱足以思于人,仁足以施其族,清足以洁其身。而铭之以此,足以遗其子孙。
●卷二十八·居士集卷二十八
◎墓志六首
【江宁府句容县令赠尚书兵部员外郎王公〈代恕〉墓志铭〈庆历四年〉】
王氏世家开封陈留之通许镇,咸平中,分通许为咸平县,故王氏今为开封咸平人。
公讳某,字某。曾祖讳丕,祖讳祚,父讳锐,世以资雄里中,不乐仕宦而好施,其有以赒人之急。及公而资益衰,乃叹曰:“吾闻施于为政,其利可以赒天下,资安足道哉!”乃慨然以孔氏《尚书》举于有司,累不中;因就他选,曰:“可以为政,何择焉。”初任莱州莱阳主簿,会令坐事解去,公署令事,告其民曰:“令欲为法简而利民博者当何为?去其甚恶可也。”乃缚故吏唐权,条其宿恶上于州,杖其脊而遣之。县之奸豪,皆敛色屏气,指权相戒不可犯公法。公曰:“使我为令期年,不独善人不惧恶人,可使恶人为善也。”已而河决东平,公部县丁夫数千,召权署队长,权喜曰:“公许我自新矣。”卒以丁夫治河为诸县最。历婺州兰溪尉、陈州项城主簿,会岁旱蝗,州守风吏按田者言旱不为灾,公与守争至三四,民得复,乃已。改颍州司法参军,州民药氏为盗,会赦,出入里闾,操弓矢,为民害。有朱氏者,募客二人谋杀之,法当死。公曰:“为法所以辅善而禁恶也,今杀良民为恶盗报仇,岂法意邪?”乃状列之,朱氏得减死。改华州司法,迁苏州之吴江、江宁之句容二县令,遂老于京师。以某年某月某日卒于家,享年六十有九。
公好学善书,喜宾客,务赒人缓急。而为性宽静沈默,左右丞史有不如意,未尝笞责,诸子问之,则曰:“刑法岂为喜怒设邪?”
公初娶赵氏,永安郡太君;后娶李氏,陈留郡太君。子男十人,二早卒。女二人,一卒于家,一适朱氏。庆历四年九月庚申,葬于开封尉氏蒋成乡柏子原之新茔。于其葬也,长子拱璧,右侍禁;次拱之,左班殿直;次拱德,卫州获嘉县令;次拱安,右班殿直;次拱己,守将作监主簿;次拱式,尉氏县尉;次辰,右谏议大夫、权御史中丞;次拱著,歙州司户参军、以中丞之贵累赠尚书兵部员外郎,将葬,中丞君泣而语其伯仲曰:“吾家通许,世有阴德于人而无兴者,至吾先君不有于其躬而以贻后世。小子不佞,幸得备员御史府,进退大夫之后。小子何有焉?然惧乎后世徒见王氏之兴,而不知吾世积渐之所以来者若此,其可无铭?”乃来求铭。铭曰:
公世以资,施德于人。至公资衰,乃施于官。有子之一,足大公门。矧公多子,多子多孙。惟彼世德,如流有源。其来者远,愈积益蕃。铭昭其昧,以永厥存。
【永州军事判官郑君墓志铭〈庆历四年〉】
郑君讳平,字某,卫州卫阳人也。少倜傥,有大志。举进士,中天禧三年甲科,为郴州军事推官、监潭州茶场。坐茶恶免官。久之,试秘书省校书郎,知连州阳山县,为道州军事推官。丁母忧,服除,调永州军事判官、监衡州茭源银冶。以疾去官。庆历三年七月某日卒于家,享年五十有一。以某年某月某日,葬于某所。曾祖讳某,永州祁阳令。祖讳某,江宁府建宁县令。父讳某,道州军事判官。君娶孙氏,赠尚书工部侍郎冕之女。子男六人:、总、纪、经、维、绶,早卒,总举进士出身,亦早卒。孙七人,皆幼。
君世仕不显,少孤而贫。母夫人某氏,贤母也,教其三子以学,皆有立。君与其兄本、弟革,皆举进士及第。
君初监茶场,茶实不恶,上官挟他事以罪中之。君不自辩,竭其资以偿,解官而去,无愠色。及为阳山,有善政,民甚爱之。其既以疾废,慨然叹曰:“吾少力学,而不幸废以疾,吾终不用于时矣,安事空言哉?”即取其平生所为文稿,悉焚之。
呜呼!君之志可哀也已。自三代《诗》、《书》已来,立言之士多矣,其始无不欲其言之传也,而散亡摩灭、泯然不复见于后世者,何可胜数!或暂见而终没,或其言虽传而其人不为世所贵者有矣,惟君子有诸躬而不可掩者,不待自言而传也。君之不欲见于空言,其可谓善虑于无穷者矣,其志岂不远哉!虽然,君之志既不自见于言,而宜有为之著者,铭所以彰善而著无穷也,乃为之铭曰:
夫惟自信者不疑,知命者不惑。故能得失不累其心,喜愠不见其色。呜呼郑君!学几于此,斯可谓之君子。
【大理寺丞狄君墓志铭〈庆历五年〉】
距长沙县西三十里新阳乡梅溪村,有墓曰狄君之墓者,乃予所记谷城孔子庙碑所谓狄君栗者也。始君居谷城,有善政,尝已见于予文。及其亡也,其子遵谊泣而请曰:“愿卒其详而铭之,以终先君死生之赐。”呜呼!予哀狄君者,其寿止于五十有六,其官止于一卿丞。盖其生也,以不知于世而止于是,若其殁而又无传,则后世遂将泯没,而为善者何以劝焉?此予之所欲铭也。
君子仲庄,世为长沙人。幼孤,事母,乡里称其孝。好学自立年四十,始用其兄荫,补英州真阳主簿。再调安州应城尉,能使其县终君之去无一人为盗。荐者称其材任治民,乃迁谷城令。汉旁之民,惟邓、谷为富县,尚书铨吏常邀厚赂以售贪令,故省中私语以一二数之,惜为奇货,而二邑之民未尝得廉吏,其豪猾习以赇贿污令而为自恣。至君一切以法绳之,奸民、大吏不便君之政者,往往诉于其上,虽按覆,率不能夺君所为。其州所下文符,有不如理,必辄封还。州吏亦切齿,求君过失不可得,君益不为之屈。其后民有讼田而君误断者,诉之,君坐被劾。已而县籍强壮为兵,有告讼田之民隐丁以规避者,君笑曰:“是尝诉我者,彼冤民能自伸,此令之所欲也,吾岂挟此而报以罪邪?”因置之不问,县民繇是知君为爱我。是岁,西北初用兵,州县既大籍强壮,而讹言相惊,云当驱以备边。县民数万聚邑中,会秋,大雨霖,米踊贵绝粒。君发常平粟赈之,有司劾君擅发仓廪。君即具伏,事闻,朝廷亦原之,又为其民正其税籍之失,而使得岁免破产之患。逾年,政大洽,乃修孔子庙,作礼器,与其邑人春秋释奠而兴于学。时予为乾德令,尝至其县,与其民言,皆曰:“吾邑不幸,有生而未识廉吏者,而长老之民所记才一人,而继之者今君也。”问其一人者,曰张及也。推及之岁至于君,盖三十余年,是谓一世矣。呜呼!使民更一世而始得一良令,吏其可不慎择乎?君其可不惜其殁乎?其政之善者可遗而不录乎?
君用谷城之绩,迁大理寺丞、知新州,至则丁母夫人郑氏忧。服除,赴京师,道病,卒于宿州,实庆历五年七月二十四日也。曾祖讳崇谦,连州桂阳令。祖讳文蔚,全州清湘令。父讳杞,不仕。君娶荥阳郑氏,生子男二人,遵谊、遵微,皆举进士。女四人,长适进士胡纯臣,其三尚幼。其铭曰:
强而仕,古之道。终中寿,不为夭。善在人,宜有后。铭于石,著不朽。
【陇城县令赠太常博士吕君墓志铭〈庆历八年〉】
君讳士元,字佐尧,江宁人也。咸平二年举明经,为潭州醴陵尉,庐州司理参军,宁州彭原、广州四会县令,又为湖州司理、泗州录事参军,吉州太和、秦州陇城县令,以疾卒于官,享年六十有五。娶阎氏,生子四人:曰渊、曰溱、曰淙、曰淇。阎氏年七十三,后君十五年以卒。子淙,后其母三月卒。以庆历八年十二月二十日,以阎氏之丧合葬于扬州江都县东兴乡马坊村先茔之次。
君为人刚介有节,长于为政。醴陵、太和皆大邑,民喜斗讼,往往因事中吏以法,吏多不免。而君日与长吏争曲直,下为邑民伺候,终无毫发过失可得,而民卒爱思之。四会近海,俗杂蛮夷,君尤知其人之利害。事所经决,后有欲辄改更者,民必自言于廷曰:“此吕君所决,岂可动邪?”后人亦莫能改也。
君仕三十余年,以一县令之禄,衣食其族四十余口,虽薄而必均。夫人阎氏,尤能为勤俭。子渊、溱皆举进士,溱有贤材,以文学选中第一,今渊为秘书丞,溱著作郎、直集贤院。以溱官得封赠,赠君太常博士;母夫人封天长县太君。
呜呼!吕君官虽卑,惠于其民,足以为政;禄虽薄,周于其族,足以为仁;身虽不显,而有子以大其门,足以彰为善之效。君之皇祖讳裕,赠兵部尚书。皇考讳文膺,官至太子左赞善大夫。自宋兴百年间,吕姓之族五显于世,君之叔父刑部侍郎、集贤院学士文仲实为先朝名臣,而今君有贤子,又将显吕氏之族于后。于其葬也,是宜铭以志。其铭曰:
善无不报,报不必同。或在其后,或及其躬。积久发迟,逾远弥昌。如其不信,考此铭章。
【尹师鲁墓志铭〈庆历八年〕】
师鲁,河南人,姓尹氏,讳洙。然天下之士识与不识皆称之曰师鲁,盖其名重当世。而世之知师鲁者,或推其文学,或高其议论,或多其材能。至其忠义之节,处穷达,临祸福,无愧于古君子,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。
师鲁为文章,简而有法。博学强记,通知今古,长于《春秋》。其与人言,是是非非,务穷尽道理乃已,不为苟止而妄随,而人亦罕能过也。遇事无难易,而勇于敢为,其所以见称于世者,亦所以取嫉于人,故其卒穷以死。
师鲁少举进士及第,为绛州正平县主簿、河南府户曹参军、邵武军判官。举书判拔萃,迁山南东道掌书记、知伊阳县。王文康公荐其才,召试,充馆阁校勘,迁太子中允。天章阁待制范公贬饶州,谏官、御史不肯言。师鲁上书,言仲淹臣之师友,愿得俱贬。贬监郢州酒税,又徙唐州。遭父丧,服除,复得太子中允、知河南县。赵元昊反,陕西用兵,大将葛怀敏奏起为经略判官。师鲁虽用怀敏辟,而尤为经略使韩公所深知。其后诸将败于好水,韩公降知秦州,师鲁亦徙通判濠州。久之,韩公奏,得通判秦州。迁知泾州,又知渭州,兼泾原路经略部署。坐城水洛与边臣略异议,徙知晋州。又知潞州,为政有惠爱,潞州人至今思之。累迁官至起居舍人,直龙图阁。
师鲁当天下无事时独喜论兵,为《叙燕》、《息戍》二篇行于世。自西兵起,凡五六岁,未尝不在其间,故其论议益精密,而于西事尤习其详。其为兵制之说,述战守胜败之要,尽当今之利害。又欲训土兵代戍卒,以减边用,为御戎长久之策,皆未及施为。而元昊臣,西兵解严,师鲁亦去而得罪矣。然则天下之称师鲁者,于其材能,亦未必尽知之也。
初,师鲁在渭州,将吏有违其节度者,欲按军法斩之而不果。其后吏至京师,上书讼师鲁以公使钱贷部将,贬崇信军节度副使,徙监均州酒税。得疾,无医药,舁至南阳求医。疾革,隐几而坐,顾稚子在前,无甚怜之色,与宾客言,终不及其私。享年四十有六以卒。
师鲁娶张氏,某县君。有兄源,字子渐,亦以文学知名,前一岁卒。师鲁凡十年间三贬官,丧其父,又丧其兄。有子四人,连丧其三。女一适人,亦卒。而其身终以贬死。一子三岁,四女未嫁,家无余资,客其丧于南阳不能归。平生故人无远迩皆往赙之,然后妻子得以其柩归河南,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先茔之次。余与师鲁兄弟交,尝铭其父之墓矣,故不复次其世家焉。铭曰:
藏之深,固之密。石可朽,铭不灭。
【太子中舍梅君墓志铭〈皇祐元年〉】
故太子中舍致仕梅君,讳让,字克让,世为宣城人。常以文学仕进,君独不肯仕,其弟询勉之,君曰:“士之仕也,进而取荣禄易,欲行其志而无愧于心者难。吾岂不欲仕哉?居其官不得行其志,食其禄而有愧于其心者,吾不为也。今吾居父母之邦,事长老以恭,接朋友以信,守吾坟墓,安吾里闾,以老死而无恨,此吾志也。”其弟后贵显,必欲官之,君坚不肯,乃奏任君大理评事,致仕于家。有子六人:曰尧臣、曰正臣、曰彦臣、曰禹臣、曰纯臣,其一早亡,其三子皆仕宦。而尧臣有名当世,今为国子博士,累以郊祀恩,进君为太子中舍。
君既老,尧臣来归,朱服象笏侍君旁,乡人不荣其子而荣其父。尧臣等皆以君年高,愿留养,君不许,曰:“此非吾意也。”顾其二子曰:“勉尔朝夕,以辅吾老。”顾其三子曰:“勉尔名誉,以为吾荣。居者养吾体,仕者养吾志,可也。”
君享年九十有一,康强无恙,以皇祐元年正月朔卒于家。其子尧臣泣请于其友庐陵欧阳修曰:“尧臣不肖,仕不显而无闻,不足以成吾先人之志;退托文字以铭后世,又不敢以自私。”予乃为之铭曰:
志之充,乐也中。寿以隆,福有终。铭无穷,耀幽宫。
●卷二十九·居士集卷二十九
◎墓志四首
【尚书主客郎中刘君墓志铭〈皇祐二年〉】
君讳立之,字斯立,姓刘氏,吉州临江人也。曾祖讳逵,祖讳典,当五代时,避乱皆不仕。父讳式,官至尚书工部员外郎,掌三司磨勘十余年,能其职,世以其官名其家。
君少孤,能自立。举进士,为福州连江尉、睦州青溪主簿、宣州南陵令,改大理寺丞、知婺州金华县,太子中舍、知梓州中江县,通判泸州。泸州接西南夷,常用武人为守,而夷数怨叛。议者以谓武人不习夷情以生患,宜得能吏通判州事,君始以材选。至则为明约束,止侵欺,曰:“必使信自我始。”夷人安之。凡君之所更立,至今用以为法,而夷亦至今不叛。通判常州,知高邮军,累迁殿中丞,国子博士,尚书虞部、比部员外郎,知润州,皆有能政。以能选为提点福建路刑狱,察狱之冤死者,奏黜知泉州苏寿与其通判张太冲,福建七州皆震悚。御吏考其课,为天下第一。迁司勋员外郎、开封府判官、荆湖北路转运使,坐举官免。杜衍、李若谷、范仲淹等皆言方天下多事时,如刘某者不宜久居于家,乃复起为比部员外郎、知涟水军。
言事者以谓自元昊反,一方用兵而天下之民弊,财绌于上而盗起于下,然州县吏犹习故态,苟简弛坏如无事时。于是大选转运使以按察诸路,君以选为荆湖北路转运使。他路绳吏或过急,而被按劾者多不服,君所举察简,而贤否无不当。是时广西、湖南、夔峡诸蛮皆叛乱,君所部下溪、辰州彭氏蛮,亦折誓柱,招集亡命,移书州县,州县使人往者,辄囚辱侮慢。辰、鼎、澧三州守吏皆言蛮叛有迹,请加兵。诏书问君,君曰:“蛮道辰溪落鹤水悍激,可下不可上,其必不敢辄出,而辰州土丁胜兵者三万人,宜积粟利兵为备而已。”因言蛮类虽人,宜鸟兽畜。其小嘲啾抵触,驱而远之耳。若必扰伏制从,至戾其性,则噪呼咆,骇起而奔突,乃欲力追而捕之,则散漫山林,我弊而彼逸。凡湖广之患,皆如此也。天子以其言然,下三州毋得妄动,一听君所为,而蛮亦卒无事。
复为司勋员外郎、判三司度支勾院,改盐铁判官,假太常少卿接伴契丹使者,遂送之。明年,遂使于契丹。还,言澶、魏筑河堤,非其时,必难成,虽成必决,不如因其所趣而导之利,后河果决商、胡。
君仕宦四十年,不营产业。自复为司勋员外郎,遂不复求磨勘,凡三迁,皆为知者所荐。为人沈敏少言笑,与人寡合,而喜荐士,士由君荐者多为闻人,天章阁待制杜杞、田瑜是也。转运、盐铁,皆掌财赋,而君常以民为先,其调率有可免,免之;其不得已,必为处划,使吏不能因缘,而民不重费。其守官不为势牵,不为利夺。为青溪主簿时,知州事李阶、通判朱正辞者皆号强吏,喜负其能以折辱下士,士皆承望奔走不暇,独君数以事争,而二人者常辄屈。其始皆怒,后卒叹服,共荐之。其通判泸州,州有盐井,蜀大姓王蒙正请岁倍输以自占,蒙正与庄献明肃太后连姻,转运使等皆不敢与夺。君曰:“倍输于国家犹秋毫耳,奈何使贫民失业?”遂执不与。鄂州官岁市茶五百万斤,君为转运使时,三司请益市一百万,君上言曰:“鄂人利茶以为生,今官市之多,反以茶为病,纵不能减,奈何增之?”天子为君许宽一年,君曰:“事苟可行,何必一年?如其不可,虽宽十年不可也。”争之不已,后卒为君罢之。君在盐铁,次当举官掌某事,三司使欲用其私人,以空名状请君署。君不肯署,而求举者姓名。三司使不悦,卒命他判官举之。其后三司使竟坐所举罢。
庆历八年五月,迁主客郎中、益州路转运使。其年十一月七日卒于官,享年六十有四。夫人临沂县君王氏,赠尚书右仆射砺之女,先君若干年卒。五子:元卿、真卿,亦早亡。敞,今为大理评事;分攵,凤翔府推官,皆贤而有文章。放,太庙斋郎,尚幼。四女,三适人,一尚幼。以某年某月某日,葬于某县某乡某原。铭曰:
刘氏显晦,以时乱治。有声王朝,自君再世。惟德之贻,是将久大。曷知其然?君实有子。
【翰林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杨公墓志铭〈皇祐三年〉】
庆历八年春,翰林侍读学士、右谏议大夫杨公年六十有九告老,即以工部侍郎致仕,归于常州。其行也,天子召见宴劳,赐以不拜。公卿大夫咸出饯于东门,瞻望咨嗟,相与言曰:“杨公归哉,于公计为可荣,于国家计为可惜。”其明年九月十三日,公疾革,出其《兵论》一篇,示其子忱、忄造,而授以言曰:“臣子虽死不敢忘其君父者,天下之至恩大义也。今臣偕不幸,犹以垂闭之口,言天下莫大之忧为陛下无穷之虑者,其事有五,以毕臣志,死无所恨。惟陛下用臣言,不必哀臣死也。”言讫而卒,不及其私。忱、忄造其语并其《兵论》以闻,天子震悼,顾有司问可以宠公者,有司举故事以对,天子曰:“此何足以慰吾思?”乃诏特赠公兵部侍郎。
公少师事种放学问,为文章长于议论。好读兵书,知古兵法,以谓士不兼文武不足任大事。当四方无事时,数上书言边事。后二十余年,元昊叛河西,契丹举众违约,三边皆警,天下弊于兵。公于此时,耗精疲神,日夜思虑,创作《兵车阵图》、刀盾之属,皆有法。天子以步卒五百,如公之法试于庭,以为可用;而世多非其刀盾。修尝奉使河东,得边将王吉言,元昊出兔毛川为吉所败者,用杨公刀盾也。盖世未尝用其术尔。然公素刚少合,而议者不一,故不得尽用其言。夏竦经略陕西,请益置土兵。公言竦据内地,无破贼之谋,而坐请益兵,盖虞败事则欲以兵少为解。竦复论公不忠,沮计。公不能忍,以语诋之。其后三路农民壮者,咸墨为兵。公又言兵在精不在众,众而不练,则不整而易败,困国而难供。时自将相大臣议者皆务多兵,独公之论能如此。刘平兵败,元昊围延州甚急,而救兵不至。公在河中,乃伪为书驰告延州“救兵十万至矣”,因命旁郡县具刍粮、什器,如其数以俟。已而元昊亦解去。后公守并州,即诏公为并、代、麟、府路经略、安抚、招讨等使,兼兵马都部署。公执敕告其群吏曰:“天子用我矣,然任其事必图其效,欲责其效,必尽其方。”乃列六事以请,曰:“能用臣言则受命,不然则已。”朝廷难之,公论不已,坐是徙知邢州。公志之不就,皆此类也。
公尝为御史,章献太后兄子刘从德为团练使以卒,其门人、亲戚、厮养,用从德拜官爵者数十人,马季良以刘氏婿为龙图阁直学士。公上书,言汉吕太后王禄、产,欲强其族而反以覆宗;唐武三思、杨国忠之祸,不独其身,几亡其国。太后大怒,贬监舒州酒税。居二岁,复召为御史,言事愈切。
公详符元年进士及第,以上书言事,真宗奇之,召试,不赴,拜著作佐郎。累官至工部侍郎,为天章阁待制、龙图阁枢密直学士,遂侍讲于翰林。尝为审刑院详议官,知淮阳、江阴军,三司度支判官,知御史杂事,判吏部流内铨,三司度支副使,河北、河东都转运使,知河中府、陕、并、邢、沧、杭五州,所至皆有能绩。为人廉洁刚直,少屈而难犯。其仁心爱物,至其有所能容,人多所不及也。
公讳偕,字次公。曾祖讳伟。祖讳某。父讳守庆。初娶张氏,又娶李氏,又娶李氏,又娶王氏,太原郡君。公卒之明年秋,其子忱以其丧归于河南。又明年二月十七日,葬于洛阳县宣武管平洛乡之先茔。
公有文集十卷,兵书十五卷。读其书,可以见公之志;考其始终之节,可以知公之心。呜呼!可谓忠矣。修为谏官时,尝与公争议于朝者,而且未尝识公也。及其葬也,其子不以铭属于他人而以属修者,岂以修言为可信也欤?然则铭之其可不信?铭曰:
远矣杨氏,有来其始。赤泉侯功,与汉俱起。震官太尉,四世以公。于陵正直,仆射于唐。师复理卿,振左拾遗。文蔚获嘉,其后益衰。避乱中州,曾祖始南。祖屈伪邦,令于乌江。又适南粤,皇考是生。晦显有时,发于皇明。在考司马,始仕坊州。遂家中部,道德之优。司马四子,唯公克大。非徒大之,将又长之。世有官族,孰无系谱?或绝于微,或亡其序。不绝不亡,由屡有人。谁如杨世,愈久而蕃。次第弗迷,昭穆绵联。公其归此,安千万年。
【供备库副使杨君墓志铭〈皇祐三年〉】
君讳琪,字宝臣,姓杨氏,麟州新秦人也。新秦近胡,以战射为俗,而杨氏世以武力雄其一方。其曾祖讳弘信,为州刺史。祖讳重勋,又为防御使。太祖时,为置建宁军于麟州,以重勋为留后,后召以为宿州刺史、保静军节度使,卒赠侍中。父讳光,以西头供奉官监麟州兵马,卒于官。君其长子也。君之伯祖继业,太宗时为云州观察使,与契丹战殁,赠太师、中书令。继业有子延昭,真宗时为莫州防御使。父子皆为名将,其智勇号称无敌,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,皆能道之。
君生于将家,世以武显,而独好儒学,读书史。为人材敏,谦谨沈厚,意恬如也。初以父卒于边,补殿侍,后用其从父延昭任,为三班奉职,累官至供备库副使,阶银青光禄大夫,爵原武伯。李溥为发运使,以峻法绳下吏,凡溥所按行,吏皆先戒以备,而溥至,多不免,其黜废者数百人。其闻溥来,辄惶惧自失,至有投水死者。君时年最少,为奉职,监大通堰,去溥治所尤近。溥尝夜拿轻舟猝至,按其文簿,视其职事,如素戒以备者,溥称其才。
君所历官,无不称职,其后同提点河东、京西、淮南三路刑狱公事,君叹曰:“吾本武人,岂足以知士大夫哉?然其职得以荐士,亦吾志也。”其所举者二百余人,往往为世闻人。尝坐所举一人罚金,君喜曰:“古人拔士,十或得五,而吾所荐者多矣,其失者一而已。”
君少丧父,事其母韩夫人,以孝闻。后以恩赠其父左骁卫将军,母夫人南阳县太君。初娶慕容氏,又娶李氏。有子曰畋,贤而有文武材,今为尚书屯田员外郎、直史馆。君以皇祐二年六月壬戌卒于淮南,年七十有一。皇祐三年十月甲申,畋以其丧合慕容氏之丧,葬于河南洛阳杜泽原。铭曰:
杨世初微自河西,弯弓驰马耀边陲。桓桓侍中国屏毗,太师、防御杰然奇,名声累世在羌夷。时平文胜武力衰,温温供备乐有仪。好贤举善利岂私?恺悌君子神所宜。康宁寿考顺全归,有畋为子后可知。
【翰林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赠工部侍郎张公墓志铭〈皇祐五年〉】
翰林侍读学士、朝散大夫、右谏议大夫、上柱国、清河县伯张公讳锡,字贶之。其先京兆长安人也。其祖山甫从唐僖宗入蜀,留不返。蜀遭王、孟再乱,绝于中国。中国更五代,天下为宋而蜀平,张氏留蜀,盖亦已五世矣,始得去为汉阳人。又二世,而张氏遂以大显。
公为人清方敏默,为善不倦,而喜自晦敛,若不欲人知。其遇人怡怡,若无所不可。及视其发施于事者,其义有可畏,其守有不可夺,其能有不可及,既已,则若未尝有所为者。少喜读书,至其疾革,犹不释手,自经、史、子、集、百家之说,无不记览通达,而绝口不道于人。故其晚,始侍读于中。上尝叹曰:“自吾得张锡,日益有所闻。”以飞白为“博学”二字赐之,曰:“锡老矣,恨得之晚也。”
公初举进士,中大中祥符元年甲科,试秘书省校书郎,知南昌县,迁萍乡令,改著作佐郎,又知安远县。徙知新州,兴学校双教新人,新人有进士自公始。再迁太常博士、监染院。诏选能吏治畿县,公以选知东明。前为令者阖门重帘,以壅隔废治。公至,则辟门去帘,告其人曰:“吾所治者三而已:强恃力、富恃资、刑恃读者,吾所先也。”其人以谓公言简必信,法简必严,于是豪势者屈而善弱者伸,县以大治。工部侍郎李及荐公材堪御史,上曰:“李及清慎人,未尝妄有所举,此可信也。”乃以为监察御史。故相丁谓贬崖州,至是,议徙内地。公疏言谓奸邪弄国,罪当死,无可怜,且大臣窜逐,本与天下弃之,今复内还,是违天下意。由是止,徙道州。玉清昭应宫灾,坐火事劾,当死者百余人。公疏言天灾可畏,不可反以罪人而重天怒,愿益修德以塞谴,人乃获免。
公于御史,自监察历殿中侍御史、侍御史知杂事。于尚书,为员外郎、郎中,累官至谏议大夫。于外,为荆湖北路、京东、河北转运使,江淮、两浙、荆湖发运制置使,利、夔路安抚使,知河中府、滑州。于三司,为盐铁判官、判勾院,历盐铁、度支、户部副使。又尝权知谏院,判三班审官院、太常寺、国子监。于侍从,为天章阁待制、龙图阁直学士、翰林侍读学士。虽其自晦,其所居,人皆以为宜。其在京东,籍淄、青、齐、濮、济、郓六州之人冒耕河ヂ地,收租纟昏绢岁二十八万,而六州之民争讼遂息。其后言利者,请税天下桥渡以佐军,公建言津梁利人而反税之以为害,卒争罢之。平居退让,未尝肯为人先。妖贼王则反贝州,兵围久不克,而自河以北军饷调发益急,转运使受命者以疾留不行。公自滑州权河北转运使,命至,即日驰城下,军须皆如其期。其于取舍缓急常如此。
公居家有常法,虽贵显,衣服饮食如少贱时。事母至孝。与族兄甚相友爱,人以为同产。平生所为文章,有集十卷。
公以皇祐元年七月十日遇疾,卒于京师,享年六十有八。上闻震悼,以白金三百两赐其家,特赠工部侍郎。曾祖讳惟序,不仕。祖讳文翼,复州录事参军,赠太子中舍。父讳龟从,赠右谏议大夫。母南阳郡太君郑氏。自皇祖中舍,君家于汉阳,遂葬之。至公,始葬汝州之襄城某乡某原,实五年闰七月十七日也。
公初娶程氏;再娶孙氏,封乐安郡君,先公五十日而卒。公子五人,曰子骏、子充、子云、子谅、子真,子真、子充皆早卒。于公之葬也,子骏、子云皆为大理评事,子谅大理寺丞。有孙十人。女三人,长适虞部员外郎杜枢,次早卒,幼适大理寺丞王纟宰。铭曰:
自足乎其中,不求乎其外,斯惟公之善晦。仁能勇于必为,善有应而无远,故公晦其终显。难于自进,以晚见嗟,而寿胡不俾其遐?呜呼?其奈何!
●卷三十·居士集卷三十
◎墓志五首
【兵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杜公墓志铭〈至和元年〉】
庆历三年,盗起京西,掠商、邓、均、房,叛兵烧光化军,逐守吏,吏不能捕。天子患之,问宰相谁可任者。宰相言度支判官、尚书虞部员外郎杜某,名家子,学通知古今,宜可用,乃以君为京西转运按察使。居数月,贼平,叛兵诛死。
明年,广西欧希范诱白崖山蛮蒙赶,袭破环州,陷镇宁、带溪、普义,有众数千,以攻桂管。宰相又言前时杜某守横州,言蛮事可听,宜知蛮利害。天子驿召君,见便殿,所对合意,即除君刑部员外郎、直集贤院、广南西路转运、按察,安抚等使。君至宜州,得州人吴香及狱囚欧世宏,脱其械,使入贼峒说其酋豪,君乘其怠急击之,破其五峒,斩首数百级。复取环州,因尽焚其山林积聚,希范穷迫,走荔波洞,蒙赶率伪将相数十人以其众降。君与将佐谋曰:“夫蛮,习险恃阻,如捕猩猱,而吾兵以苦暑难久,是进退、迟速皆不可为,故常务捐厚利以招之。盖威不足以制,则恩不能以怀,此其所以数叛也。今吾兵虽幸胜,然蛮特败而来耳,岂真降者邪?啖之以利,后必复动。”乃慨然叹曰:“蛮知利而不知威久矣,吾将先威而后信,庶几信可立也。”乃击牛为酒,大会环州,戮其坐中者六百余人,而释其病、胁从与其非因败而降者百余人。后三日,兵破荔波,擒希范至,并戮而醢之,以醢赐诸溪峒。于是叛蛮无噍类,而君威震南海。言事者论君杀降,为国失信于蛮貊,天子置之不问,诏书谕君,赐以金帛,君即上书引咎。
六年,徙为两浙转运使,筑钱塘堤,自官浦至沙陉,以除海患。明年,又徙河北转运使。召见,奏事移刻,天子益知其材,赐金紫服以遣之。
是岁夏,拜天章阁待制,充环庆路兵马都部署、经略安抚使、知庆州。君言杀降,臣也,宜得罪,将吏惟臣所使,其劳未录,不敢先受命。天子为君悉录将吏,赏之,乃受命。自元昊称臣听誓,而数犯约抄边,边吏避生事,纵不敢争。君始至,其酋孟香率千余人内附,事闻,诏君如约。君言如约当还,而孟香得罪夏人,势无还理,遣之必反为边患。议未决,夏人以兵入界,求孟香,孟香散走自匿。夏兵驱杀边户,掠夺羊马,而求孟香益急。朝议责君亟索而还之,君言夏人违誓举兵,孟香不可与。因移檄夏人,不偿所掠则孟香不可得。夏人不肯偿所掠,君亦不与孟香,夏人后亦不复敢动。君治边二岁,有威爱。皇祐二年五月甲子,疾卒于官,享年四十有六。天子震悼,赙恤其家,以其子为秘书省校书郎。
君以荫补将作监主簿,累官至尚书兵部员外郎,阶朝奉郎,勋护军。尝以太子中舍知建阳县,除民无名租,岁以万计。闽俗贪啬,有老而生子者,父兄多不举,曰:“是将分吾资。君上书请立伍保,俾民相察,置之法,由是生子得免。闽人久之以君为德,多以君姓字名其子,曰:“生汝者杜君也。”
君讳杞,字伟长,世为金陵人。其曾伯祖昌业,仕江南李氏,为江州节度使。江南国灭,杜氏北迁,今为开封府开封人也。曾祖讳某,赠给事中。祖讳镐,官至龙图阁学士、尚书礼部侍郎。父讳某,赠尚书工部侍郎。君初娶蒋氏,封某县君,后娶徐氏,封东海县君。女六人,其二适人,四尚幼。子男一人,也。
杜氏自君皇祖侍郎以博学为世儒宗,故其子孙皆守儒学而多闻人。君尤博览强记,其为文章多论当世利害,甚辩。有文集十卷,奏议集十二卷。其居官以精敏明干,所至有声。君学问之余,兼喜阴阳数术之说,常自推其数曰:“吾年四十六死矣。”其亲戚朋友莫不闻其说,至其岁,果然。呜呼,可谓异矣!所谓命者果有数邪?其果可以自知邪?皇祐六年某月日,其兄驾部员外郎植与其孤葬君于某县某乡某原。铭曰:
其敏以达,其果以决。其守不夺,其摧不折。其终一节,兹谓不没。
【太常博士尹君墓志铭〈至和元年〉】
君讳源,字子渐,姓尹氏,与其弟洙师鲁俱有名于当世。其论议文章,博学强记,皆有以过人。而师鲁好辩,果于有为。子渐为人刚简,不矜饰,能自晦藏,与人居,久而莫知,至其一有所发,则人必惊伏。其视世事若不干其意,已而榷其情伪,计其成败,后多如其言。其性不能容常人,而善与人交,久而益笃。自天圣、明道之间,予与其兄弟交,其得于子渐者如此。
其曾祖讳谊,赠光禄少卿。祖讳文化,官至都官郎中,赠刑部侍郎。父讳仲宣,官至虞部员外郎,赠工部郎中。子渐初以祖荫补三班借职,稍迁左班殿直。天圣八年,举进士及第,为奉礼郎,累迁太常博士,历知芮城、河阳二县,签署孟州判官事,又知新郑县,通判泾州、庆州,知怀州,以庆历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。
赵元昊寇边,围定川堡,大将葛怀敏发泾原兵救之。君遗怀敏书曰:“贼举其国而来,其利不在城堡,而兵法有不得而救者,且吾军畏法,见敌必赴而不计利害,此其所以数败也。宜驻兵瓦亭,见利而后动。”怀敏不能用其言,遂以败死。
刘涣知沧州,杖一卒,不服,涣命斩之以闻,坐专杀,降知密州。君上书为涣论直,得复知沧州。
范文正公常荐君材可以居馆阁,召试,不用,遂知怀州,至期月,大治。是时,天子用范文正公与今观文殿学士富公、武康军节度使韩公,欲更置天下事,而权亻幸小人不便,三公皆罢去,而师鲁与一时贤士多被诬枉得罪。君叹息忧悲发愤,以谓生可厌而死可乐也,往往被酒,哀歌泣下,朋友皆窃怪之。已而以疾卒,享年五十。至和元年十有二月十三日,其子材葬君于河南府寿安县甘泉乡龙涧里。其平生所为文章六十篇,皆行于世。子男四人,曰材、植、机、桴。
呜呼!师鲁常劳其智于事物,而卒蹈忧患以穷死。若子渐者,旷然不有累其心,而无所屈其志,然其寿考亦以不长。岂其所谓短长得失者,皆非此之谓欤?其所以然者,不可得而知欤?铭曰:
有韫于中不以施,一愤乐死其如归。岂其志之将衰?不然,世果可嫉其如斯!
【尚书比部员外郎陈君墓志铭〈至和元年〉】
故尚书比部员外郎陈君,卜以至和二年正月某日,葬于京兆府万年县洪固乡神禾原。其素所知秘书丞李诩与其孤安期,谋将乞铭于庐陵欧阳修。安期曰“吾不敢。”翊曰:“我能得之。”乃相与具书币,遣君之客贾绎,自长安走京师以请。盖君以至和元年五月某日卒于长安,享年四十有六,其仕未达,而所为未有大见于时也。然诩节义可信之士,以诩能报君,而君能知诩,则君之为人可知也已。
君讳汉卿,字师黯,世居阆中。其先博州人,因事伪蜀为县令,遂留家焉。其曾叔祖省华,官至谏议大夫,生尧叟、尧佐、尧咨,先后为将相。而君自曾祖而下,三世不显。曾祖讳省恭,不仕。祖讳尧封,举进士,为虢县主簿;王均乱蜀,诣阙上书,献破贼策,不报,遂退老于嵩山。父讳渊,亦举进士,官至大理寺丞,与其兄渐所谓金龟子者,皆以文学知名。
君生一岁而孤。年十三,与其母入蜀,过凤翔,谒其府尹,而吏少君,不为之通。君直入,伏庭下,曰:“陈某请见。”因责尹慢士,戒吏不谨。尹惭,笞吏以谢君。
君用叔祖尧咨荫补将作监主簿,累迁大理寺丞、监沙苑监、权知渭南县。民有兄弟争田者,吏常直其兄,而弟讼不已。君为往视其田,辨其券书,而以田与弟。其兄谢曰:“我悔欲归弟以田者数矣,直惧笞而不敢耳。”弟曰:“我田故多,然耻以不直讼兄,今我直矣,愿以田与兄。”兄弟相持恸哭,拜而去。由是县民有事多相持诣君,得一言以决曲直。又知登封县,县有恶盗十人,已谋未发,而尉方以事出,君募少年选手力夜往捕,获之。明日召尉归,以贼与之,曰:“得是,可以论赏。”赏未及下而尉卒。尉,河南儒者魏景山也,老而且贫。君为主其丧事,买田宅于汝州,以活其妻子。通判嘉州,治田讼三十年不决者,一日决之。秩满,嘉人诣转运使,乞留不得。时文丞相守成都,荐其材,而荐者十有五人。通判河中府,府有妖狱二百余人,君方以公事之他州,提点刑狱司疑狱有冤,召君还视之,独留其一人,余皆释之。累迁尚书虞部员外郎,天子享明堂,推恩,遂迁比部。通判宁州,决疑狱活一家五人。
君好学,重气节。尝有负其钱数千万,辄毁其券弃之。与人交,久而益笃。喜为歌诗,至于射艺、书法、医药,皆精妙。尤好古书奇书,每倾资购之,尝自为录,藏于家。其材能好尚,皆可嘉也。母曰仁寿县太君王氏。初娶王氏,生一子,安期也;后娶又曰王氏。铭曰:
在蜀伪时,处昏不迷,惟陈最微。蜀亡而东,高明显融,莫如陈宗。惟陈有声,自其高曾,君世不兴。惟兴与伏,有俟如畜,其周必复。实始自君,昌其子孙,考铭有文。
【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〈嘉祐元年〉】
故湖州长史苏君有贤妻杜氏,自君之丧,布衣蔬食,居数岁,提君之孤子,敛其平生文章,走南京,号泣于其父曰:“吾夫屈于生,犹可伸于死。”其父太子太师以告于予。予为集次其文而序之,以著君之大节与其所以屈伸得失,以深诮世之君子当为国家乐育贤材者,且悲君之不幸。其妻卜以嘉祐元年十月某日,葬君于润州丹徒县义里乡檀山里石门村,又号泣于其父曰:“吾夫屈于人间,犹可伸于地下。”于是杜公及君之子泌,皆以书来乞铭以葬。
君讳舜钦,字子美。其上世居蜀,后徙开封,为开封人。自君之祖讳易简,以文章有名,太宗时,承旨翰林为学士,参知政事,官至礼部侍郎。父讳耆,官至工部郎中、直集贤院。
君少以父荫补大庙斋郎,调荥阳尉,非所好也,已而锁其厅去。举进士中第,改光禄寺主簿、知蒙城县。丁父忧,服除,知长垣县,迁大理评事,监在京楼店务。
君状貌奇伟,慷慨有大志。少好古,工为文章。所至皆有善政。官于京师,位虽卑,数上疏论朝廷大事,敢道人之所难言。范文正公荐君,召试,得集贤校理。自元昊反,兵出无功,而天下殆于久安,尤困兵事。天子奋然用三四大臣,欲尽革众弊以纾民。于是时,范文正公与今富丞相多所设施,而小人不便。顾人主方信用,思有以撼动,未得其根。以君文正公之所荐而宰相杜公婿也,乃以事中君,坐监进奏院祠神、奏用市故纸钱会客为自盗除名。君名重天下,所会客皆一时贤俊,悉坐贬逐。然后中君者喜曰:“吾一举网尽之矣。”其后三四大臣继罢去,天下事卒不复施为。
君携妻子居苏州,买木石作沧浪亭。日益读书,大涵肆于六经。而时发其愤闷于歌诗,至其所激,往往惊绝。又喜行狎书,皆可爱。故虽其短章、醉墨,落笔争为人所传。天下之士闻其名而慕,见其所传而喜,往揖其貌而竦,听其论而惊以服,久与其居而不能舍以去也。居数年,复得湖州长史。庆历八年十二月某日,以疾卒于苏州,享年四十有一。君先娶郑氏,后娶杜氏。三子:长曰泌,将作监主簿;次曰液、曰激。二女,长适前进士陈,次尚幼。
初,君得罪时,以奏用钱为盗,无敢辨其冤者。自君卒后,天子感悟,凡所被逐之臣复召用,皆显列于朝。而至今无复为君言者,宜其欲求伸于地下也,宜予述其得罪以死之详,而使后世知其有以也。既又长言以为之辞,庶几并写予之所以哀君者。其辞曰:
谓为无力兮,孰击而去之?谓为有力兮?胡不反子之归?岂彼能兮此不为。善百誉而不进兮,一毁终世以显颠齐,荒孰问兮杳难知。嗟子之中兮,有韫而无施。文章发耀兮,星日光辉。虽冥冥以掩恨兮,不昭昭其永垂。
【孙明复先生墓志铭〈嘉祐二年〉】
先生讳复,字明复,姓孙氏,晋州平阳人也。少举进士不中,退居泰山之阳,学《春秋》,著《尊王发微》。鲁多学者,其尤贤而有道者石介,自介而下皆以弟子事之。
先生年逾四十,家贫不娶,李丞相迪将以其弟之女妻之。先生疑焉,介与群弟子进曰:“公卿不下士久矣,今丞相不以先生贫贱而欲托以子,是高先生之行义也,先生宜因以成丞相之贤名。”于是乃许。孔给事道辅为人刚直严重,不妄与人,闻先生之风,就见之。介执杖屦侍左右,先生坐则立,升降拜则扶之,及其往谢也亦然。鲁人既素高此两人,由是始识师弟子之礼,莫不叹嗟之,而李丞相、孔给事亦以此见称于士大夫。其后介为学官,语于朝曰:“先生非隐者也,欲仕而未得其方也。”
庆历二年,枢密副使范仲淹、资政殿学士富弼言其道德经术宜在朝廷,召拜校书郎、国子监直讲。尝召见迩英阁说诗,将以为侍讲,而嫉之者言其讲说多异先儒,遂止。七年,徐州人孔直温双狂谋捕治,索其家得诗,有先生姓名,坐贬监虔州商税,徙泗州,又徙知河南府长水县,签署应天府判官公事,通判陵州。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上言,孙某行为世法,经为人师,不宜弃之远方,乃复为国子监直讲。
居三岁,以嘉祐二年七月二十四日,以疾卒于家,享年六十有六,官至殿中丞。先生在太学时为大理评事,天子临幸,赐以绯衣银鱼。及闻其丧,恻然,予其家钱十万,而公卿大夫、朋友、太学之诸生相与吊哭,赙治其丧。于是以其年十月二十七日,葬先生于郓州须城县卢泉乡之北扈原。
先生治《春秋》,不惑传注,不为曲说以乱经。其言简易,明于诸侯大夫功罪,以考时之盛衰,而推见王道之治乱,得于经之本义为多。方其病时,枢密使韩琦言之天子,选书吏,给纸笔,命其门人祖无择就其家得其书十有五篇,录之藏于秘阁。先生一子大年,尚幼。铭曰:
圣人既殁经更焚,逃藏脱乱仅《传》存。众说乘之汩其原,怪迂百出杂伪真。后生牵卑习前闻,有欲患之寡攻群。往往止燎以膏薪,有勇夫子辟浮云。刮磨蔽蚀相吐吞,日月卒复光破昏。博哉功利无穷垠,有考其不在斯文。
●卷三十一·居士集卷三十一
◎墓志三首
【少府监分司西京裴公墓志铭〈嘉祐二年〉】
君讳德谷,字某,姓裴氏,河中万泉人也。其九世祖耀卿为唐名臣。曾祖讳某。祖讳某,赠左千牛卫大将军。父讳济,以智勇事太宗皇帝,从李继隆击契丹于唐河,屡立战功,守镇定十余年,威惠著于北边。咸平中,李继迁叛河西。以内客省使、顺州防御使守灵州,继迁连岁攻之,城守坚不能下。继迁击破清远军,而粮道绝,救兵不至,城乃陷,遂殁于贼。赠镇江军节度使,累赠尚书令兼中书令,追封吴国公。方其殁也,诏录其子孙,君以长子自四门助教拜太子右赞善大夫,累官至少府监,阶朝奉大夫,勋上柱国,爵开国侯。以老分司西京,许居于京师,某年某月某日以疾卒于家,享年七十有六。
君为人质重宽易。居父丧,尽哀,宗族称其孝。得父金帛,悉分诸弟,不有其一钱。其为吏廉清不扰,历监药蜜库、店宅务、泗州粮料院、宿州酒税,知明州奉化、兴元南郑二县,同判吏部南曹,通判南京留守司,知蓬、绛、解、虢、泽、沂六州,皆有能政。喜自晦默,如不能言。予尝问其解之盐池,君解析纤密,自前世功利、因革、损益,条布如在目前。宝元中,尝上书论茶盐利害,多所施行。其听狱讼敏决,数得疑狱,皆强吏所不能辨者。及平居议法,必以仁恕为本。
君初名德昌,前娶康氏;后娶赵氏,封平原郡君,有贤行。子男三人:士伦;士林,大理寺丞;士杰,卫尉寺丞。女八人:长适右侍禁张用之,次适大理寺丞薛寅,集贤校理孙锡,大理寺丞丁某,殿中丞孙祖庆,库部员外郎张承懿,集贤校理王益柔。以某年某月某日,葬君于河南登封县之某原,其孤士杰来请铭以葬。铭曰:
裴始绛人,于唐显闻。伟欤文献,八世有孙。守节蹈义,厥声以振。忍生而耻,亦终以死。死义之荣,令名不已。岂惟令名,报德之隆。延延裴氏,其赖无穷。少府之贤,宽恭信厚。保身承家,多其禄寿。寿丰于躬,禄及其嗣。爰告后人,俾知所自。
【镇安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赠中书令谥文简程公墓志铭〈嘉祐二年〉】
嘉祐元年闰三月己丑,镇安军节度使、检校太师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、使持节陈州诸军事、陈州刺史程公薨于位,以闻,诏辍视朝二日,赠公中书令。于是其孤嗣隆以状上,考功移于太常,而博士起曰“法宜谥”,乃谥曰文简。明年十月十八日,葬公于河南伊阙之某乡某原。其孤又以请于太史,而史臣修曰“礼宜铭”,乃考次公之世族、官封、爵号、卒葬时日,与其始终之大节,合而志于其墓,且铭之曰:
惟程氏远有世序,自重、黎以来,其后居中山者,出于魏安乡侯昱之后。公讳琳,字天球,中山博野人也。曾祖赠太师讳新,曾祖妣吴国夫人齐氏。祖赠太师、中书令讳赞明,祖妣秦国夫人吴氏。考袁州宜春令、赠太师、中书令兼尚书令、冀国公讳元白,妣晋国夫人楚氏。
公以大中祥符四年举服勤辞学高第,为泰宁军节度掌书记,改著作佐郎、知寿阳县,秘书丞、监左藏库。天禧中,诏举辞学履行,召试,直集贤院。今天子即位,迁太常博士、三司户部判官。是时,契丹所遣使者数出不逊语生事,而主者应对多失辞,上患之。已而契丹来贺即位,乃选公为接伴使,而契丹使者言太后当遣使通书,公遽以礼折之,乃已。史官修《真宗实录》,而起居注阙,命公修大中祥符八年以后起居注,遂修起居注。迁祠部员外郎、提举在京诸司库务,以本官知制诰、同判吏部流内铨。天圣五年,馆伴契丹贺乾元节使。使者言中国使至契丹,坐殿上,位次高;而契丹使来,坐次下,当升,语甚切不已。而上与大臣皆以为小故不足争,将许之。公以谓许其小必启其大,力争以为不可,遂止。河决滑州,初议者言可塞;役既作,而后议者以为不可。乃命公往视之,公言可塞,遂塞之。岁中,迁右谏议大夫、权御史中丞。明年,拜枢密直学士、知益州。蜀人轻而喜乱,公常先制于无事,至其临时,如不用意,而略其细,治其大且甚者不过一二,而蜀人安之,自寮吏皆不能窥其所为。正月,俗放灯,吏民夜会聚,遨嬉盛天下。公先戒吏为火备,有失火者,使随救之,勿白以动众。既而大宴五门,城中火,吏救止,卒宴,民皆不知。盖其他设施多类此。军士见监军,告其军有变,监军入白,公笑遣之,惶恐不敢去,公曰:“军中动静吾自知之,苟有谋者,不待告也,可使告者来。”监军去,而告者卒不敢来,公亦不问,遂止。蜀州妖人有自号李冰神子者,署官属吏卒,聚徒百余人,公命捕置之法。而谗之朝者言公妄杀人,蜀人恐且乱矣。上遣中贵人驰视之,使者入其境,居人、行旅争道公善。使者问杀妖人事,其父老皆曰:“杀一人可使蜀数十年无事。”使者问其故,对曰:“前乱蜀者,非有智谋豪杰之才,乃里闾无赖小人尔,惟不制其始,遂至于乱也。”使者视蜀既无事,又得父老语,还白。于是上益以公为能,迁给事中、知开封府。
禁中大火,延两宫,宦者治狱,得缝人火斗,已诬伏而下府,命公具狱。公立辨其非,禁中不得入,乃命工图火所经,而后宫人多所居隘,其圭灶近版壁,岁久燥而焚,曰:“此岂一日火哉?”乃建言此殆天灾也,不宜以罪人。上为缓其狱,故卒得无死者。公在府决事神速,一岁中狱常空者四五。迁工部侍郎、龙图阁直学士、守御史中丞。是岁,以翰林侍读学士复知开封府。明年,为三司使,治财赋,知本末,出入有节,虽一金不可妄取。累迁吏部侍郎。
景祐四年,以本官参知政事。司天言日食明年正旦,请移闰月以避之。公以谓天有所谴,非移闰可免,惟修德政而已,乃止。范仲淹以言事忤大臣,贬饶州。已而上悔悟,欲复用之,稍徙知润州,而恶仲淹者复诬以事,语入,上怒,亟命置之岭南。自仲淹贬而朋党之论起,朝士牵连,出语及仲淹,皆指为党人。公独为上开说,明其诬枉,上意解而后已。
公为人刚决明敏,多识故事,议论慨然,及知政事,益奋励,无所回避。宰相有所欲私,辄以语折之,至今人往往能道其语。而小人侥幸多不得志,遂共以事中之,坐贬光禄卿、知颍州。已而上思之,徙知青州,又徙大名府。居一岁间,迁户部、吏部二侍郎,尚书左丞、资政殿学士。北京建,与宦者皇甫继明争治行宫事,章交上,上遣一御史视其曲直,御史直公,遂罢继明。是时继明方信用,其势倾动中外,自朝廷大臣莫不屈意下之,而公被中伤,方起未复,而独与之争,虽小故,不少假也。故议者不以公所直为难,而以能不为继明屈为难也。
迁工部尚书、资政殿大学士、河北安抚使。庆历六年,拜武昌军节度使、陕西安抚使、知永兴军府事。明年,加宣徽北院使、判延州。夏人以兵三万临界上,前三日,公谍知其来,戒诸堡寨按兵闭壁,虏至,以为有备,引去。讫公去,不复窥边。赵元昊死,子谅祚立,方幼,三大将共治其国。言事者谓可除其诸将皆以为节度使,使各有其所部,以分弱其势,可遂无西患。事下公,公以谓幸人之丧,非所以示大信抚夷狄,而谅祚虽幼,君臣和,三将无异志,虽欲有为,必无功而反生事,不如因而抚之,上以为然。皇祐元年,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复判大名府,兼北京留守。自元昊反河西,契丹亦犯约求地,二边兵兴,连岁不解,而公方入与谋议,更守西北二方,尤知夷狄虚实情伪、山川要害,所以行师制胜、营阵出入之法,于河北尤详。其奏议颇多,虽不能尽用,其指画规为之际,有可喜也。再居大名,前后十年,威惠信于其人,人为立生祠。
公自罢政事,益不妄与人合,亦卒不复用。既徙镇安,居三岁,上书曰:“臣虽老,尚能为国守边。”未报,而得疾,享年六十有九。
公累阶开府仪同三司,勋上柱国,开国广平郡爵公,食户七千四百,而实封二千二百,赐号推诚保德守正翊戴功臣。娶陈氏,封卫国夫人。子男四人:曰嗣隆,太常博士;嗣弼,殿中丞;嗣恭,太常博士;嗣先,大理寺丞。女五人,长适职方员外郎荣,次适秘书丞韩镇,次适都官员外郎晁仲约,次适大理寺丞吴得,次适将作监主簿王。孙三人:长曰伯孙,次曰公孙,皆太常寺太祝;次曰昌孙,守秘书郎,有文集、奏议六十卷。
公平生寡言笑,慎于知人,既已知之,久而益笃。喜饮酒引满。然人罕得其欢,而与余尤相好也。铭曰:
君子之守,志于不夺。不学而刚,有摧必折。毅毅程公,其刚不屈。公在政事,有谔其言。直虽不容,志岂不完。谓公不显,公位将相。岂无谋谟,胡不以访?老于辅藩,白首犹壮。公虽在外,邦国之光。奄其不存,士夫曷望?吉卜之从,兆此新冈。惟其休声,逾远弥长。
【太子太师致仕杜祁公墓志铭〈嘉祐二年〉】
故太子太师致仕、祁国公、赠司徒兼侍中杜公讳衍,字世昌,越州山阴人也。其先本出于尧之后,历三代,常为诸侯,后徙其封于杜,而子孙散适他国者,以杜为氏。自杜赫为秦将军,后三世,御史大夫周及其子建平侯延年仍显于汉。又九世,当阳侯预显于晋。又十有四世,岐国公佑显于唐。又九世而至于祁公。其为家有法,其吉凶、祭祀、斋戒日时币祝从事,一用其家书。自唐灭,士丧其旧礼而一切苟简,独杜氏守其家法,不迁于世俗。盖自春秋诸侯之子孙,历秦、汉千有余岁得不绝其世谱,而唐之盛时公卿家法存于今者,惟杜氏。
公自曾、高以来,以恭俭孝谨称乡里,至公为人尤洁廉自克。其为大臣,事其上以不欺为忠,推于人以行己取信。故其动静纤悉,谨而有法。至考其大节,伟如也。
公享年八十,官至尚书左丞。方其六十有九,岁且尽,即上书告老。明年,以太子少师致仕。累迁太子太保、太傅、太师,封祁国公于其家。天子祀明堂,遣使者召公陪祠,将有所问,以疾不至。而岁时存问、劳赐不绝。
公少举进士高第,为扬州观察推官,知平遥县,通判晋州,知乾州,迁河东、京西路提点刑狱,知扬州,河东、陕西路转运使。入为三司户部副使,拜天章阁待制、知荆南府。未行,以为河北路都转运使,遂知天雄军。召为御史中丞,判流内铨,知审官院,拜枢密直学士,知永兴军,徙知并州,迁龙图阁学士,复知永兴军,权知开封府。康定元年,以刑部侍郎同知枢密院事,即拜副使。庆历三年,迁吏部侍郎、枢密使。明年,以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
公治吏事,如其为人。其听狱讼,虽明敏而审核愈精,故屡决疑狱,人以为神。其簿书出纳,推析毫发,终日无倦色。至为条目,必使吏不得为奸而已;及其施于民者,则简而易行。始居平遥,尝以吏事适他州,而县民争讼者皆不肯决,以待公归。知乾州未满岁,安抚使察其治行,以公权知凤翔府,二邦之民争于界上,一曰“此我公也,汝夺之”,一曰“今我公也,汝何有焉”?夏人初叛命,天下苦于兵,而自陕以西尤甚,吏缘侵渔,调发督迫,至民破产不能足,往往自经投水以死。于是时,公在永兴,语其人曰:“吾不能免汝,然可使汝不劳尔。”乃为之区处计较,量物有无贵贱、道里远近,宽其期会,使以次输送。由是物不踊贵,车牛刍秣宿食来往如平时,而吏束手无所施,民比他州费省十六七。至于缮治城郭器械,民皆不知。开封治京师,常挠于权要,有干其法而能不为之屈者,世皆以为难,至公能使权要不敢有所干。凡其为治,以听断盗讼为能否尔,独公始有余力省其民事,如治他州,而畿赤诸县之民皆被其惠。开封比比出能吏,而兼于民政者,惟公一人。
吏部审官,主天下吏员,而居职者类以不久迁去,故吏得为奸。公始视铨事,一日,选者三人争某阙,公以问吏,吏受丙赇,对曰“当与甲”。乙不能争,遂授他阙。居数日,吏教丙讼甲负某事,不当得。公悟,召乙问之,乙谢曰:“业已得他阙,不愿争。”公不得已,与丙而笑曰:“此非吏罪,乃吾未知铨法尔。”因命诸曹各具格式科条以白,问曰:“尽乎?”曰:“尽矣。”明日,敕诸吏无得升堂,使坐曹听行文书而已,由是吏不得与铨事,与夺一出于公。居月余,翕然声动京师。其在审官,有以贿求官者,吏谢不受,曰:“我公有贤名,不久见用去矣,姑少待之”。
庆历之初,上厌西兵之久出而民弊,亟用今丞相富公、枢密韩公及范文正公,而三人者遂欲尽革众事以修纪纲,而小人权幸皆不悦,独公相与佐佑。而公尤抑绝侥幸,凡内降与恩泽者,一切不与,每积至十数,则连封而面还之,或诘责其人至惭恨涕泣而去。上尝谓谏官欧阳修曰:“外人知杜某封还内降邪?吾居禁中,有求恩泽者,每以杜某不可告之而止者,多于所封还也。其助我多矣,此外人及杜某皆不知也。”然公与三人者,卒皆以此罢去。
公多知本朝故实,善决大事。初,边将议欲大举以击夏人,虽韩公亦以为可举,公争以为不可,大臣至有欲以沮军罪公者,然兵后果不得出。契丹与夏人争银瓮族,大战黄河外,而雁门、麟府皆警,范文正公安抚河东,欲以兵从。公以为契丹必不来,兵不可妄出。范公怒,至以语侵公,公不为恨。后契丹卒不来。二公皆世俗指公与为朋党者,其论议之际盖如此。及三人者将罢去,公独以为不可,遂亦罢,以尚书左丞知兖州。岁余,乃致仕。
公自布衣至为相,衣服饮食无所加,虽妻子亦有常节。家故饶财,诸父分产,公以所得悉与昆弟之贫者。俸禄所入,分给宗族,赒人急难。至其归老,无屋以居,寓于南京驿舍者久之。自少好学,工书画,喜为诗,读书虽老不倦。推奖后进,今世知名士多出其门。居家见宾客必问时事,闻有善,喜若己出;至有所不可,忧见于色,或夜不能寐,如任其责者。凡公所以行之终身者,有能履其一,君子以为人之所难,而公自谓不足以名后世,遗戒子孙无得纪述。呜呼!岂所谓任重道远,而为善惟日不足者欤?
曾祖太子少保讳某,赠太师;祖鸿胪卿讳叔詹,追封吴国公;父尚书度支员外郎讳遂良,追封韩国公,皆赠太师、中书令兼尚书令。娶相里氏,封晋国夫人。子男曰诜,大理评事;,太常博士;讷,将作监主簿;诒,秘书省正字。三子早卒。女:长适集贤校理苏舜钦,次适秘阁校理李纟延,次适单州团练推官张遵道。公以嘉祐二年二月五日卒于家。其子以其年十月十八日,葬公于应天府宋城县之仁孝原。铭曰:
翼翼祁公,率履自躬。一其初终,惟德之恭。公在子位,士知贪廉。退老于家,四方之瞻。岂惟士夫,天子曰咨。尔曲尔直,绳之墨之。正尔方圆,有矩有规。人莫之逾,公无尔欺。予左予右,惟公是毗。公虽告休,受宠不已。宫臣国公,即命于第。奕奕明堂,万邦从祀。岂无臣工,为予执法。何以召之?惟公旧德。公不能来,予其往锡。君子恺悌,民之父母。公虽百龄,人以为少。不俾黄,丧予元老。宠禄之隆,则有止期。惟其不已,既去而思。铭昭于远,万世之诒。
●卷三十二·居士集卷三十二
◎墓志三首碣一首
【翰林侍读侍讲学士王公墓志铭〈嘉祐二年〉】
公讳洙,字原叔。其生始能言,已知为诗,指物能赋。既长,学问自六经、《史记》、百氏之书,至于图纬、阴阳、五行、律吕、星官、算法、训故、字音,无所不学,学必通达,如其专家。其语言初如不出诸口,已而辨别条理,发其精微,听者忘倦,决疑请益,人人必得其所欲。故自其少也,一时名臣贤士皆称慕之,其名声著天下。
初举进士,为庐州舒城尉,坐事免官,归居南京。故相临淄晏公为留守,奇其文章,待以客礼。久之,复调贺州富川主簿,未行,临淄公荐其才,留居应天府学,教诸生。会诏举经术士为学官,京东转运使举公应诏,召为国子监直讲,迁大理评事、史馆检讨、知太常礼院、天章阁侍讲、直龙图阁、同判太常寺。庆历中,小人有不便大臣执政者,欲排去之,未知所发。而杜丞相子婿苏舜钦为集贤校理,负时名,所与交游皆留世贤豪。已而舜钦坐监进奏院祠神会客,为御史所弹,公以坐客贬知濠州,徙知襄、徐、亳三州。范文正公、富丞相皆言王某学问经术,多识故事,宜在朝廷。复召为检讨、同判太常寺、侍讲,充史馆修撰,拜知制诰,权判吏部流内铨。至和元年九月,为翰林学士。三年,以亲嫌改侍读学士兼侍讲学士。嘉祐二年九月甲戌朔,以疾卒,享年六十有一。累官至尚书吏部郎中,阶朝散大夫,勋轻车都尉,爵开国伯,食邑五百户。
公为人宽厚乐易,孝于宗族,信于朋友,诸孤不能自立者,皆为之嫁娶。始举进士时,与郭稹同保,人有告稹冒母礻覃者,法当连坐。主司召公,问果保稹否,不然,可易也。公言保之,不可易也。于是与稹俱罢。
公以文儒进用,能因其所学为上开陈,其言缓而不迫。天子常喜其说,意有所欲,必以问之,无不能对,尝以涂金龙水笺为飞白“词林”二字以褒之。至于朝廷他有司前言故实,皆就以考正。既领太常,吉凶礼典,撰定尤多。尝修《集韵》,校定《史记》、前后《汉书》,编《国朝会要》、《乡兵制度》、《祖宗故事》、《三朝经武圣略》。皇祐中,大享明堂,翰林侍读学士宋祁言明堂礼废久,必得通知古今之学者。诏公共草其仪,礼成,撰《大享明堂记》。又诏修雅乐。晚喜隶书,尤有古法。著《易传》十篇,其他文章千有余篇。
其施于为政,敏而有方。襄州中庐戍兵骄,前为守者患之,不能制。公至,因事召之,悉集于庭,告曰:某时为某事者,非某人邪?取其一二人置于法,余悉不问,兵始知惧。是时妖贼反贝州,州县无远近,皆警动。佐吏劝公毋给州卒教习者真兵,公笑曰:“是欲防乱乎?此所以使人不安也。”在徐州,遭岁大饥,免民舟算缗,使得籴旁郡,而出公私米粟赈民,所活尤多。有司上其最,降诏书褒美。
其在朝廷,多所论议。遇人恂恂惟谨。及既殁,而考其言,皆当世要务。公知制诰,夏竦卒,天子以东宫旧恩赐谥文献。公曰:“此僖祖皇帝谥也。”封还其目,不为草辞,因曰:“前有司谥王溥为文献,章得象为文宪,字虽异而音同,皆当改。”于是太常更谥竦文庄,而溥、得象皆易谥。又尝论宗戚近幸,冒法干恩泽,以乱刑赏。又言天下民田税不均,而奸民逃亡,有司失其常税,请用郭谘、孙琳千步开方为均田法,颁之州县,使因民讼,稍稍均之,可不扰,而有司得复其常数。近时选谏官、御史,有执政之臣尝荐举者,皆以嫌不用。公以谓士饬身励行,而大臣荐贤以报国,以嫌废之,是疑大臣而废贤材,不可。及论河功、边食,皆可施行。
方公病时,八月,开迩英阁,侍臣并进讲读,而公独病,天子思之,遣使者问公疾少间否,能起而为予讲邪?既而公病笃以卒,天子震悼,赙恤加等,赠给事中,特赐谥曰文。即以其年十月辛酉,葬于应天府虞城县之孟诸乡土山原。
公,应天宋城人也。曾祖讳厚。祖讳化,赠太傅。父讳砺,赠太师、中书令兼尚书令。公初娶董氏,再娶胡氏,皆先公卒。又娶齐氏,封高阳县君。子男五人:长曰叟臣,早卒;次曰力臣,太常寺太祝;次钦臣,秘书省正字;次陟臣,将作监主簿;次曾臣,某官。一女,适太常博士陈安道。铭曰:
惟王氏之先,远自三代,下迄战国。商、周、齐、魏,其后之人,皆以王为氏。故其为姓,尤多于后世。而太原之王,出周王子。公世可考,实太原人。后家于宋,遂以蕃延。惟其皇考,是生八子。公实其季,其德克嗣。播其休声,以显于仕。八支之盛,名誉材贤。公考朝廷,儒学之臣。退食于家,诜诜子孙。岂其不乐,胡夺之年?朝无咨询,士失益友。送车国门,出涕引首。于兹归藏,刻铭不朽。
【尚书工部郎中充天章阁待制许公墓志铭〈嘉祐二年〉】
公讳元,字子春,姓许氏,宣州宣城人也。许氏世以孝谨称乡里。其父亡,一子当官,兄弟相让,久之,曰“吾弟材,后必庇吾宗”,乃以公补郊社斋郎。徙居海陵,力耕以养其母。调明州定海、剑州顺昌县尉,泰州军事推官。戍兵千人自海上亡归,州守闻变,不知所为。公为诘其所以来,二三人出前对,公叱左右执之,曰:“惑众者此尔,其余何罪。”劳其徒而遣之。迁镇东军节度推官、知润州丹阳县。县有练湖,决水一寸,为漕渠一尺,故法:盗决湖者,罪比杀人。会岁大旱,公请借湖水溉民田,不待报,决之。州守遣吏按问,公曰:“便民罪令可也。”竟不能诘。由是溉民田万余顷,岁乃大丰。再迁太子中舍,监扬州博盐和籴仓,知泰州如皋县,所至民爱思之。
公为吏喜修废坏,其术长于治财。自元昊叛河西,兵出久无功,而天下劳弊,三司使言公材,以主榷货。公言先时贾人入粟塞下,京师钱不足以偿,故钱偿愈不足,则粟入愈少而价愈高,是谓内外俱困。请高塞粟之价,下南盐以偿之,使东南去滞积,而西北之粟盈,曰:“此轻重之术也。”行之果便。是时京师粟少,而江淮岁漕不给,三司使惧,大臣以为忧,参知政事范仲淹谓公独可办,乃以公为江淮、两浙、荆湖发运判官。公曰:“以六路七十二州之粟不能足京师者,吾不信也。”至则治千艘,浮江而上,所过州县留三月食,其余悉发,而州县之廪远近以次相补,由是不数月,京师足食。既而叹曰:“此可为于乏时,然岁漕不给者,有司之职废也。”乃考故事,明约信令,发敛转徙,至于风波远近、迟速赏罚,皆有法。凡江湖数千里外,谈笑治之,不扰不劳,而用以足。
公初以殿中丞为判官,已而为副、为使,每岁终,会计来朝,天子必加恩礼,特赐进士出身,官至工部郎中、天章阁待制,凡在职十有三年。已而曰:“臣惫矣,愿乞臣一州。”天子顾代公者难其人,其请至八九,久之,察其实病且老矣,乃以知扬州。居岁余,徙知越州。公益病,又徙泰州。至州,未视事,以嘉祐二年四月某日卒于家,享年六十有九。
曾祖讳稠,池州录事参军。祖讳规,赠大理评事。父讳逖,尚书司封员外郎,赠工部侍郎。公娶冯氏,封崇德县君,先公卒。子男二人:长曰宗旦,真州扬子孙主簿;次曰宗孟,守将作监主簿。女一人,适太常寺太祝滕希雅。
先是江淮岁漕京师者,常六百万石,其后十余岁,岁益不充。至公为之,岁必六百万,而常余百万以备非常。方其去职,有劝公进为羡余者,公曰:“吾岂聚敛者哉,敢用此以希宠?”
公为人善谈论,与人交,久而益笃。于其家尤孝悌,所得俸禄分给宗族,无亲疏之异。
其孤宗旦等以某年某月某日,葬公于真州扬子县甘露乡之某原。其所与游庐陵欧阳修志于其墓曰:
呜呼!为天下者,固常养材于无事之时,盖必有事,然后材臣出。自宝元、庆历以来,兵动一方,奔走从事于其间者,皆号称天下豪杰,其智者出谋,材者献力,讫不得少如其志。而公遭此时,用其所长,且久于其官,故得卒就其业而成此名,此其可以书矣。乃为之铭曰:
材难矣,有蕴而不得其时;时逢矣,有用而不尽其施。功难成而易毁,虽明哲或不能以自知。公材之敏兮,用适其宜。志方甚壮兮,力则先衰。行著于家,而劳施于国。永幽其閟兮,铭以哀之。
【零陵县令赠尚书都官员外郎吴君墓碣铭〈嘉祐三年〉】
君讳举,字太冲,姓吴氏,兴国军永兴人也。曾祖讳瑗,祖讳章,父讳思迥。五代之际,自江以南为南唐,吴氏亦微不显。
君当李煜时,以明经为彭泽主簿。太祖皇帝召煜来朝,煜不奉诏,遣曹彬讨之,前锋兵破池阳,遣使招降郡县。使者到彭泽,其令欲以城降,君以大义责之,且曰:“吾能为李氏死尔。”乃共杀使者,为煜守。煜已降,君为游兵执送军中,主将责以杀使者,君曰:“固当如是尔。”主将义而释之。当是时,尝仕煜者皆随煜至京师,得复补吏,君独弃去不顾。太平兴国二年,诏求李氏时故吏,所在敦遣,君始至京师,以为郓州平阴主簿,历益州成都令,陕州录事参军,襄州之宜城、洋州之真符、福州之连江、楚州之盐城、耀州之同官,最后为零陵令。以祥符九年八月二十六日,道卒于扬州,享年七十有六。
夫人伏氏,能读书史,有贤行,后君十有四年以卒,享年八十有二。子男二人:长曰见,早卒;次曰中复,今为起居舍人。以景祐三年十有一月甲子,合葬君、夫人于南康军都昌县之长城。
君学《春秋》,通三《传》。其临大节,知所守。当五代时,僭窃分裂,丧君亡国不胜数,士之不得守其节与不能守者,世皆习而不怪。君于此时,独区区志不忘李氏,其义有足动人,然而亦无为君道者。考君之出处,自重不妄,宜其世莫之知。而潜德晦善,显于后世,克有贤子,为时名臣。君以子恩,累赠尚书都官员外郎,考于令品,又得碣于其墓,以昭令德而示子孙。于是史官庐陵欧阳修曰:“此余职也。”乃为之辞曰:
世逢屯兮,廉耻道缺。中国五礻兮,九州分裂。朝存夕亡兮,士莫守节。昧者习安兮,懦夫志夺。伟哉吴君兮,凛矣其烈。世莫我知兮,不妄自伐。有韫必昭兮,后世而发。呜呼吴君兮,寓铭斯碣。
【赠尚书度支员外郎张君墓志铭〈嘉祐四年〉】
君讳思,字希圣,青州人也。曾祖讳庭实,不仕。祖讳昂,赠尚书职方郎中。父讳从化,尚书驾部员外郎,赠秘书少监。母河南县太君朱氏。
君天禧四年举进士及第,为潍州司理参军、青州益都县主簿、开封府仓曹参军,改秘书省著作佐郎、知益都县,再迁秘书丞、太常博士、通判阆州、权知兴元府。景祐四年九月十七日,以疾卒于官,享年六十有四。
君世以明经仕宦,至君,始为辞章举进士。官虽卑,事亲能尽其养,不知其禄之薄也。退与妻子恶衣蔬食,无难色。居亲丧,尽哀,葬其家三十余丧,乡里称其孝。为吏所至有能名。京东岁大饥,所在盗贼起,独君所治益都无盗,而赈恤饥人,比他县尤多。安抚使以为言,诏书褒美。在阆州,治嘉陵江石堤,民至今赖之。
君为博士时,其弟愈犹为布衣。君尝叹曰:“吾年四十有七,始以进士及第,今且老,吾志其衰矣。”顾其三子曰:“是必大吾门。”因独念其弟愈,先君之所爱也,乃欲致其仕,以冀一子恩得以命其弟;顾贫,未能去禄仕,每以为恨。已而其子唐卿举进士第一,君闻之喜且泣曰:“吾志其就矣。”乃上书求致仕,且欲官其弟愈,未及而卒。
君娶王氏,冯翊县君,后君二十二年以卒。子男三人:唐卿,将作监丞,通判陕州;唐辅,孟州济源县尉,皆早卒。唐民,今为秘书丞。女二人,长适屯田员外郎任沆,次早卒。孙男二人,曰危行、果行;孙女二人,皆尚幼。君以子恩赠尚书度支员外郎,夫人王氏亦以子恩封长寿县太君。以嘉祐四年十月十二日,葬君、夫人于青州益都县仁德乡之南原。铭曰:
张有世序,是为青人。君治益都,有政于民。仕也四方,昌其子孙。终必返本,斯之谓仁。乡人之思,封树长存。